歸路
昭和二十年十月五日
灣在勇洙出門後才去當舖,而又比勇洙晚回來,因而看見灣穿的衣服,即便戰火連天方休,勇洙仍吃了一驚。灣從小布包裏幾乎倒出全部的錢交給他。
「他需要什麼就買給他吧,要是有想要的更好。靠瓊斯的配給生活無聊死了。」
勇洙沒想過灣還能拿出這麼多錢,照說若非瓊斯出資,灣連回台北的船票都籌不起。她留京時用的那間房間,現在除牆面跟榻榻米,大概只剩天花板的梁木了。
說是這麼多錢,也充調幾條羊羹的糖的價值而已。美軍管制底下,什麼都貴,因為什麼都少。
你要拿去休憩也罷。灣彷彿這麼說了。勇洙接下錢鈔,收進褲袋裏。她逕直進房裏提出行囊,退出那扇門,不久便消失在空洞的巷子裏。「『勇洙也加油吧。』」門口她如此說,以日語。四百年前勇洙放棄了耀的語言,除了名字不會寫別的漢字,若非菊強逼,他早跟六書無緣了。
他們第一次相見,就在東京,但不是這幢房子,而是之前被瓊斯扣押的,更大的宅邸。每天早上醒來,勇洙就開始大吵大鬧,翻箱倒櫃,像野獸一樣尖叫。怎麼了、怎麼了?棉襪抨擊地面的溫厚鼕鼕忽焉逼近,一個女孩喀地開了門。他後來知道,即便到內地來,灣也很少踏進那裏,他們相見的時間才會推遲得這麼晚。
那天菊不在;但她是受命來見菊的。他清晨出去了一會,勇洙發覺他不在,就想砸爛菊房裏的每一樣東西。灣聞聲趕來,其實第一時間,勇洙想,灣的神情包含某種期待。這期待在她清楚抓狂的人不是菊之後就散去了。
「你……你還好嗎?」她也許習慣了生人出沒,所以問候起勇洙安危。但讓勇洙冷靜下來和她對話的,除了她的發語詞並非「夠了!快住手」,他聽得出來,她的日語含有某種口音。
和鄉音不同,是飄洋過海的腔調。勇洙靜下來觀察她,暗紅色頭髮,青色眼睛,但五官比俄羅斯人(勇洙唯一熟悉的洋人)淺得許多。他跪坐在地上,看她稍事收拾,擺正掉落的文具書本。
灣兌了菊給過她的一切物件,典金一分不差交給勇洙。這她早盤算好,就算菊不收,也不帶走那些衣飾。只是揭開當舖布帘,看見隨便堆置的各種值錢東西,不禁擔心起這能成為多少銀呢?
小時候在菊的庭園裏耍得一身泥,菊給她在小木桶裏洗澡,借了一套童僕的裝束給她,說讓蘭下次來時還就好。不還也無妨。菊笑說。現在那套衣服不曉得上哪去了。那回以後蘭似乎碰上困難,下一次出海就是仗,然後,南下去了。
想來是不是還在熱蘭遮城某處?或者不曉得哪回也典掉了?抱著洗淨摺整的華服,有和服也有洋裝,也有作為戰利品從滿洲帶來的旗袍跟大襖,灣霎時猶豫起來。
灣離開時那衣裝,會不會就是她首次進來時穿的那套?勇洙敲過菊的門,試圖問他出來吃點東西,但是一如往常沒有回應。他不知道他是昏睡或者不想應答,輕握門把,突然有股預感而不待允許便扭開了門。
他還在。窗子只開一條胳臂的寬。莫名鬆口氣,勇洙:「喝點水也行,好嗎?」假若他答應,勇洙會摻一小撮鹽進去。
菊望著他,或說,面著他,在他初會灣的那個姿勢。不過不論菊的雙眼是否矇著繃帶,他都不肯定菊真的把他看在眼裏。勇洙心想,少裝可憐,你的事,我清楚得很。
你的惡行,我清楚得很。菊說:「既然不吃不睡不礙國祚,兩人份食糧能讓你吃飽久一點。」
勇洙不知道灣懷抱如何心情換來這些錢,又怎麼打算才交給他。「請你起來,」別以這種形式贖罪——別以為這有用。「我怎樣都不會原諒你。但,」
你沒必要受額外、無關的苦。勇洙說不出這句話,更甚,他根本希望菊被苦楚淹沒,從內部淹溢、嗆死,管那來源是啥。然而,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別的話,想要對菊說。
勇洙與灣都不輕易脫口他的名字,也不輕易脫口日語。勇洙寧願查找古籍學唐文,也不想沾一點倭的灰塵。但是,他又知道,他和灣彼此並不了解。說不準,他們一直誤會了彼此對菊的感受。
盲著眼的菊怎麼可能獨自生存到眼球發育完整的那天?瓊斯到底在想什麼,就這樣子又回歐羅巴去了, 連醫療物資都讓本田自己想辦法。真是活該,設若勇洙不用照料菊,想必會這麼說吧。
現在只消勇洙一隻手就能掐死他。
「請別增加待在你身邊的我的罪惡感。那是你應得的,不是我。」找不到適當的話,勇洙去煮粥,燙幾葉菜。幾十年來,菊的內心始終堅若磐石。
可以嗎?你說點話,好不好。面對越來越狹隘的地圖,越來越少的棋子,你在想什麼。一身是傷的灣只剩一條手從南洋回來、踏進玄關就仆倒時,你在想什麼。勇洙學會一件事,那就是菊也可能會輸,而勇洙輸過,他知道兵敗如山倒味道像什麼。
恍神使得勇洙忘記調鹽巴進去。方才的無情話似乎奏效,菊到餐桌來了。灣去了。菊點點頭,好似在問,那你呢?而寒酸的食物,卻鹹得沒轍。「待會兒去哪裡走走吧,你也得復健嘛。」
灣翻亂了魔術方塊。她刻意不按尋常的順序轉彎,沒想到原來已對這座都市瞭若指掌,能想像兩次岔路以後的景象。是以她閉上眼,放慢狂奔的步伐。
沒能說出口。該交待的事終究沒能說出口。勇洙站在門口目送她到多遠?灣忍著左額和腹部,想菊已在更激烈的疼痛中沉眠多麼久。戰爭裏所有人都肌肉痠痛,菊只是把該分散好幾年的苦痛一夕體味了。
他就交給你——菊就交給你了。她擔心明白說出來,憑勇洙的脾氣不會答應,況且這樣的話,如何會出自她口呢?又怎麼會是說給他聽的?許多年前她啟開菊房間門,遇見一個少年。你該不會是……剛進門的那位?她問得冒失使他乖戾的眼色居然滾落淚珠。
我是被逼的……我想……讓我走……
勇洙或許從未說明他從哪裡來。
灣花了幾多倍時間抵達港口,如此一來便沒空閑觸景傷懷。幾十年都有說話的規矩,他們早失去誠實,而不可輕提的話題,則愈添愈多。
她拉開眼幕,輪船仍在泊。她沒——沒錯過。往後直到耗盡為止,將綿延不絕,自台灣駛來船隻,卸下作為啟航燃料的在台日本人和日裔。
我要回去了;在我心的背面:再也不回來。背地裏曾經設想,此去經年,和菊能成為真正一家人。跳過戰爭。她只不過想要被記載在別人的相框或日記,哪怕於地球的對峙點。是誰也無所謂,是耀也好,不是也好。
還須要在台北目送不計其數的出航,那和五十年前,又有什麼不一樣?倘若一個人有能力聽悉的只有自己的心聲,能否解讀成每個人的靠山,終於只有他自己。
她醒來,發覺身體蹲在鹽巴味兒支配的陸地盡頭,直盯聯繫甲板和碼頭的舢舨,依稀有人正在渡。她尚未上船就業已暈海。
儘管菊應已摸熟寓的格局,勇洙仍阻止他靠近爐灶,他自己去流理台關水龍頭。
菊自耀那返來那晚處理了那套白雪鎏金軍服,他無意做給他們看,自個在秋霜邊上的菊株點火,正像暑假小朋友玩的煙火,星花竄飛。他們受煙引去,勇洙將他拉離那攤灰燼,灣提一壺水正澆注。
「你怎麼在玩火!」
「它燒完自己會熄的。」遭二人突如插手,菊理所當然平聲說。給火烘熱的菊的溫度此時才傳到勇洙手掌。他和灣轉頭看部份焦黑的火源。
那夜以來釋了重負的菊,或許,其實,從沒想過循死。
畢竟就算他死了;就算將抽屜裏最後一封信交給勇洙,勇洙也不會原諒他。
出了街菊就非給勇洙指示不可。勇洙將手肘擱給菊,讓他輕挽著。上哪去走呢,橫著的沉默使勇洙更注意景色,靈巧的貓,落了葉的樹枝織成網,雲朵幻變,而這一切菊都看不到,說給他聽徒凸顯侷促。
混亂中勇洙聽聞過各種可能的未來,有些發生了另一些沒有。在瓊斯的堅持下,菊苗字本田。縱使他跟灣並不真的喊他名字,對「本田」二字依然比「菊」來得陌生。
本田菊。
越想去有聲音供欣賞的地方,反而一路走向靜謐處。捉河魚若被閃爍的魚影迷惑,最好沉入黑暗中,體會水流拂動。那時能抬抬手說,閉著眼比較專注,比較得意,都是仗恃隨時能重返光明吧?
一片羽毛落下來,搽著菊的頭髮,變犀利的觸覺亟欲將異物揮開。瞬間菊抽離交付給勇洙的那隻手,讓勇洙以為他絆到什麼被扯住了腿,警覺回頭,卻看見菊的手指要從頭頂擦掉一枝灰羽。「別撥掉,」他說,同時間羽毛已懸空。
初次見面是在耀家吧?勇洙其實記得不太清晰,只是推論起來合該這樣。給耀朝貢,順道玩一番。長到今天一半多一點身高的菊蹲在池塘邊靜觀,風把樹吹得吱吱叫,葉片飄蕩,曳在菊髮上。
「很好看。」他說,同時羽已著地。
鐵面的菊將共榮圈硬拽去相館給人攝相,大幅相紙裏堂堂擺著幾多人,幾乎以前朝貢季節託人畫像的成員都合了,只多了當年還沒降生的灣和香,只少了耀,曩昔耀的位置給菊坐鎮著。
捧著那張薄薄的硬硬的紙,你作何感想,你作何感想?
勇洙的影子傾往菊,菊的影子傾在他自己背後。從菊的背後再度呼起風,影子在路面文風不動。勇洙聽見布疋和髮絲以外的物件在顫抖,而他的稱讚即便逆向力游也漸漸被光吸去。
對了,教他闔眼捉魚的人,就是菊吧。從菊胸前開的襟,一紙書信順著和紙一般白的手指滑出來。菊盛著它的手現下伸在勇洙面前;縱使浸在無窮陰暗裏,菊也有辦法辨識每一個人分別在哪裡吧。
「我們,離婚了。」
信就這樣被擱在半空中,菊把拇指稍微挪開就會被捲走。因為菊本來就是細膩得令人咋舌的人。那天他說不定還手賤把人家給推下去,但是,就算有,生氣罵人的應該也是耀。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沒問我就隨隨便便決定。勇洙明知這次是洋人聯手作的決。他伸手去填補那張紙跟他的距離。滴水的不是龍頭在漏,而是雙眼溼潤的我和灣。如果是你,如果你已經是從前的你,不是該穿透漆黑看破這一切嗎。
灣在勇洙出門後才去當舖,而又比勇洙晚回來,因而看見灣穿的衣服,即便戰火連天方休,勇洙仍吃了一驚。灣從小布包裏幾乎倒出全部的錢交給他。
「他需要什麼就買給他吧,要是有想要的更好。靠瓊斯的配給生活無聊死了。」
勇洙沒想過灣還能拿出這麼多錢,照說若非瓊斯出資,灣連回台北的船票都籌不起。她留京時用的那間房間,現在除牆面跟榻榻米,大概只剩天花板的梁木了。
說是這麼多錢,也充調幾條羊羹的糖的價值而已。美軍管制底下,什麼都貴,因為什麼都少。
你要拿去休憩也罷。灣彷彿這麼說了。勇洙接下錢鈔,收進褲袋裏。她逕直進房裏提出行囊,退出那扇門,不久便消失在空洞的巷子裏。「『勇洙也加油吧。』」門口她如此說,以日語。四百年前勇洙放棄了耀的語言,除了名字不會寫別的漢字,若非菊強逼,他早跟六書無緣了。
他們第一次相見,就在東京,但不是這幢房子,而是之前被瓊斯扣押的,更大的宅邸。每天早上醒來,勇洙就開始大吵大鬧,翻箱倒櫃,像野獸一樣尖叫。怎麼了、怎麼了?棉襪抨擊地面的溫厚鼕鼕忽焉逼近,一個女孩喀地開了門。他後來知道,即便到內地來,灣也很少踏進那裏,他們相見的時間才會推遲得這麼晚。
那天菊不在;但她是受命來見菊的。他清晨出去了一會,勇洙發覺他不在,就想砸爛菊房裏的每一樣東西。灣聞聲趕來,其實第一時間,勇洙想,灣的神情包含某種期待。這期待在她清楚抓狂的人不是菊之後就散去了。
「你……你還好嗎?」她也許習慣了生人出沒,所以問候起勇洙安危。但讓勇洙冷靜下來和她對話的,除了她的發語詞並非「夠了!快住手」,他聽得出來,她的日語含有某種口音。
和鄉音不同,是飄洋過海的腔調。勇洙靜下來觀察她,暗紅色頭髮,青色眼睛,但五官比俄羅斯人(勇洙唯一熟悉的洋人)淺得許多。他跪坐在地上,看她稍事收拾,擺正掉落的文具書本。
灣兌了菊給過她的一切物件,典金一分不差交給勇洙。這她早盤算好,就算菊不收,也不帶走那些衣飾。只是揭開當舖布帘,看見隨便堆置的各種值錢東西,不禁擔心起這能成為多少銀呢?
小時候在菊的庭園裏耍得一身泥,菊給她在小木桶裏洗澡,借了一套童僕的裝束給她,說讓蘭下次來時還就好。不還也無妨。菊笑說。現在那套衣服不曉得上哪去了。那回以後蘭似乎碰上困難,下一次出海就是仗,然後,南下去了。
想來是不是還在熱蘭遮城某處?或者不曉得哪回也典掉了?抱著洗淨摺整的華服,有和服也有洋裝,也有作為戰利品從滿洲帶來的旗袍跟大襖,灣霎時猶豫起來。
灣離開時那衣裝,會不會就是她首次進來時穿的那套?勇洙敲過菊的門,試圖問他出來吃點東西,但是一如往常沒有回應。他不知道他是昏睡或者不想應答,輕握門把,突然有股預感而不待允許便扭開了門。
他還在。窗子只開一條胳臂的寬。莫名鬆口氣,勇洙:「喝點水也行,好嗎?」假若他答應,勇洙會摻一小撮鹽進去。
菊望著他,或說,面著他,在他初會灣的那個姿勢。不過不論菊的雙眼是否矇著繃帶,他都不肯定菊真的把他看在眼裏。勇洙心想,少裝可憐,你的事,我清楚得很。
你的惡行,我清楚得很。菊說:「既然不吃不睡不礙國祚,兩人份食糧能讓你吃飽久一點。」
勇洙不知道灣懷抱如何心情換來這些錢,又怎麼打算才交給他。「請你起來,」別以這種形式贖罪——別以為這有用。「我怎樣都不會原諒你。但,」
你沒必要受額外、無關的苦。勇洙說不出這句話,更甚,他根本希望菊被苦楚淹沒,從內部淹溢、嗆死,管那來源是啥。然而,除此之外,他並沒有別的話,想要對菊說。
勇洙與灣都不輕易脫口他的名字,也不輕易脫口日語。勇洙寧願查找古籍學唐文,也不想沾一點倭的灰塵。但是,他又知道,他和灣彼此並不了解。說不準,他們一直誤會了彼此對菊的感受。
盲著眼的菊怎麼可能獨自生存到眼球發育完整的那天?瓊斯到底在想什麼,就這樣子又回歐羅巴去了, 連醫療物資都讓本田自己想辦法。真是活該,設若勇洙不用照料菊,想必會這麼說吧。
現在只消勇洙一隻手就能掐死他。
「請別增加待在你身邊的我的罪惡感。那是你應得的,不是我。」找不到適當的話,勇洙去煮粥,燙幾葉菜。幾十年來,菊的內心始終堅若磐石。
可以嗎?你說點話,好不好。面對越來越狹隘的地圖,越來越少的棋子,你在想什麼。一身是傷的灣只剩一條手從南洋回來、踏進玄關就仆倒時,你在想什麼。勇洙學會一件事,那就是菊也可能會輸,而勇洙輸過,他知道兵敗如山倒味道像什麼。
恍神使得勇洙忘記調鹽巴進去。方才的無情話似乎奏效,菊到餐桌來了。灣去了。菊點點頭,好似在問,那你呢?而寒酸的食物,卻鹹得沒轍。「待會兒去哪裡走走吧,你也得復健嘛。」
灣翻亂了魔術方塊。她刻意不按尋常的順序轉彎,沒想到原來已對這座都市瞭若指掌,能想像兩次岔路以後的景象。是以她閉上眼,放慢狂奔的步伐。
沒能說出口。該交待的事終究沒能說出口。勇洙站在門口目送她到多遠?灣忍著左額和腹部,想菊已在更激烈的疼痛中沉眠多麼久。戰爭裏所有人都肌肉痠痛,菊只是把該分散好幾年的苦痛一夕體味了。
他就交給你——菊就交給你了。她擔心明白說出來,憑勇洙的脾氣不會答應,況且這樣的話,如何會出自她口呢?又怎麼會是說給他聽的?許多年前她啟開菊房間門,遇見一個少年。你該不會是……剛進門的那位?她問得冒失使他乖戾的眼色居然滾落淚珠。
我是被逼的……我想……讓我走……
勇洙或許從未說明他從哪裡來。
灣花了幾多倍時間抵達港口,如此一來便沒空閑觸景傷懷。幾十年都有說話的規矩,他們早失去誠實,而不可輕提的話題,則愈添愈多。
她拉開眼幕,輪船仍在泊。她沒——沒錯過。往後直到耗盡為止,將綿延不絕,自台灣駛來船隻,卸下作為啟航燃料的在台日本人和日裔。
我要回去了;在我心的背面:再也不回來。背地裏曾經設想,此去經年,和菊能成為真正一家人。跳過戰爭。她只不過想要被記載在別人的相框或日記,哪怕於地球的對峙點。是誰也無所謂,是耀也好,不是也好。
還須要在台北目送不計其數的出航,那和五十年前,又有什麼不一樣?倘若一個人有能力聽悉的只有自己的心聲,能否解讀成每個人的靠山,終於只有他自己。
她醒來,發覺身體蹲在鹽巴味兒支配的陸地盡頭,直盯聯繫甲板和碼頭的舢舨,依稀有人正在渡。她尚未上船就業已暈海。
儘管菊應已摸熟寓的格局,勇洙仍阻止他靠近爐灶,他自己去流理台關水龍頭。
菊自耀那返來那晚處理了那套白雪鎏金軍服,他無意做給他們看,自個在秋霜邊上的菊株點火,正像暑假小朋友玩的煙火,星花竄飛。他們受煙引去,勇洙將他拉離那攤灰燼,灣提一壺水正澆注。
「你怎麼在玩火!」
「它燒完自己會熄的。」遭二人突如插手,菊理所當然平聲說。給火烘熱的菊的溫度此時才傳到勇洙手掌。他和灣轉頭看部份焦黑的火源。
那夜以來釋了重負的菊,或許,其實,從沒想過循死。
畢竟就算他死了;就算將抽屜裏最後一封信交給勇洙,勇洙也不會原諒他。
出了街菊就非給勇洙指示不可。勇洙將手肘擱給菊,讓他輕挽著。上哪去走呢,橫著的沉默使勇洙更注意景色,靈巧的貓,落了葉的樹枝織成網,雲朵幻變,而這一切菊都看不到,說給他聽徒凸顯侷促。
混亂中勇洙聽聞過各種可能的未來,有些發生了另一些沒有。在瓊斯的堅持下,菊苗字本田。縱使他跟灣並不真的喊他名字,對「本田」二字依然比「菊」來得陌生。
本田菊。
越想去有聲音供欣賞的地方,反而一路走向靜謐處。捉河魚若被閃爍的魚影迷惑,最好沉入黑暗中,體會水流拂動。那時能抬抬手說,閉著眼比較專注,比較得意,都是仗恃隨時能重返光明吧?
一片羽毛落下來,搽著菊的頭髮,變犀利的觸覺亟欲將異物揮開。瞬間菊抽離交付給勇洙的那隻手,讓勇洙以為他絆到什麼被扯住了腿,警覺回頭,卻看見菊的手指要從頭頂擦掉一枝灰羽。「別撥掉,」他說,同時間羽毛已懸空。
初次見面是在耀家吧?勇洙其實記得不太清晰,只是推論起來合該這樣。給耀朝貢,順道玩一番。長到今天一半多一點身高的菊蹲在池塘邊靜觀,風把樹吹得吱吱叫,葉片飄蕩,曳在菊髮上。
「很好看。」他說,同時羽已著地。
鐵面的菊將共榮圈硬拽去相館給人攝相,大幅相紙裏堂堂擺著幾多人,幾乎以前朝貢季節託人畫像的成員都合了,只多了當年還沒降生的灣和香,只少了耀,曩昔耀的位置給菊坐鎮著。
捧著那張薄薄的硬硬的紙,你作何感想,你作何感想?
勇洙的影子傾往菊,菊的影子傾在他自己背後。從菊的背後再度呼起風,影子在路面文風不動。勇洙聽見布疋和髮絲以外的物件在顫抖,而他的稱讚即便逆向力游也漸漸被光吸去。
對了,教他闔眼捉魚的人,就是菊吧。從菊胸前開的襟,一紙書信順著和紙一般白的手指滑出來。菊盛著它的手現下伸在勇洙面前;縱使浸在無窮陰暗裏,菊也有辦法辨識每一個人分別在哪裡吧。
「我們,離婚了。」
信就這樣被擱在半空中,菊把拇指稍微挪開就會被捲走。因為菊本來就是細膩得令人咋舌的人。那天他說不定還手賤把人家給推下去,但是,就算有,生氣罵人的應該也是耀。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沒問我就隨隨便便決定。勇洙明知這次是洋人聯手作的決。他伸手去填補那張紙跟他的距離。滴水的不是龍頭在漏,而是雙眼溼潤的我和灣。如果是你,如果你已經是從前的你,不是該穿透漆黑看破這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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