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諸王就國,曹丕維持著寫字姿勢眉也不揚地說:「圖耳根清靜。」興許排除多年明爭暗鬥的兄弟於視野外能令他寬心罷,曹丕把弟弟當作豢養在郊外的禽。籬笆裏面仰頭還有天空,籠子裏可只有天花板呢,把弟弟們從京城這圈藩籬徙往封國那座鳥籠,曹丕眼都沒眨一下。也不曾去建諸王爺最後一面,反正這最後一面他身為皇帝隨時調動得了。但在每個弟弟應該啟程的日子就窗沉思,渺遠的注視涼薄了幾盞茶。末了他收回遠望,搖身又是年輕的帝王,不動聲色把那些失溫的茶水都乾涸。
甄夫人受死,越來越厚重的孤單和冷漠包裹住他。曹彰去世,曹丕在實質意義上失恃。人是誰殺的是一回事,但人只看得到像是殺人者的曹丕。
司馬孚無意評斷誰該為這寒徹骨的高處負責,但不否認並未如二哥同曹丕展開順遂的主從關係,至少在征吳這件事上無法取得共識。假使當年落盡棋子,他們的關係是否可以更穩固確定?然而那盤棋的終局卻有可能就是那樣而已,非勝非敗,棋士不願承認罷了。
他甚至感受得到曹丕對他立場的不諒解使自己越來越不受賞識,但又感到無所謂。曹丕的冷淡被隔閡在他伸手碰不到的地方,沒有一縷涼意穿滲過來。青年以後的曹丕不屬於他,屬於司馬懿,那他當然不會因曹丕受傷。無動於衷,曹操走的那天,壯年和少年曹丕疊合、時光的芥蒂崩解的片刻,到底只是片刻。曹丕的煩惱像一團別人的棉花落在別人的地上,司馬孚只會,只能旁觀它回歸塵土。
曹植的詩也能引起曹丕綿亙的思索,他開始老實不避地寫閨怨詩,然後曹丕會拎著那些詩來問司馬孚:「你覺得呢?」姿態和當年他讓他看〈離思賦〉如出一轍,然而司馬孚依舊沒有弄明白那個姿態蘊含的意義。曹丕是在籠絡他還是耀武揚威示意他知難而退,或者皆非,是在給曹植造台階下。他猶一名釣者,無數次鉤破自己弟弟的口腔,再把他放回水裏,自己的手指卻都被掙扎的魚鱗劃傷了。
有形恫嚇因為那首以解剖豆子為主旨的詩永久歇息。曹植的狂狷在曹丕面前具象的型式是浮誇憎恨粉飾愛,然而兄弟相悉曹丕又豈會不知雕塑之前質樸的事實。無論情感本身或者偽裝,都已使他心力交瘁。曹丕終於明瞭到自己不可能,也根本不想要對這個人痛下毒手,只不過放任他凌遲自己。
司馬孚輕觸遠在天涯──去不了的所在皆是天涯──的曹植寫下的「你」和「我」,它們的粧容慰撫了他,但他就是無法安撫那些風乾冷卻的文字袒裎後的髓血。這不是他干預得了的事啊。
我覺得呢?
你覺得呢。
你會不知道我怎麼覺得嗎?
你問了我,而不是仲達;那還不知道自己怎麼覺得嗎。
那些詩固然困惑了皇上,兀自未為曹植博得他要的犒賞。曹丕命他喬遷四處,不知道算不算遊遍國境秀水麗山,難得回京司馬孚也見不著。他在遷徙中途經萬川皆不是,他希冀歸返的是這兒,兄長所在的都城,這座宮殿。然這愈來愈像無稽之談,他們身在京城或封國都受人監督,曹家諸子猶如枝枒開綻邁向絕不相干聯的末路。
司馬孚落腳在一個涼缺,最困難的工作只是陪公子喝茶彈琴。他喜歡和平,那就賜他日日和諧吧!然而書齋的寧靜不再令人心曠神怡,反而給人凝滯的感覺,甚至稱不上「氣氛」,空間裏若有一點情緒也都沈澱得老低,腳下是泥淖,頭頂又空氣稀薄。
他說不出什麼話來,對曹丕,為自己,追憶曹植……自願的噤默逐漸凝結成兩個光思及便皺鼻蹙眉的字:可悲。
就使司馬孚對曹丕為自己操的心思敬謝不敏,也並不樂見皇上自找罪受。雖不因為曹丕感到孤獨,但瞅睬他踽踽的身影,一股與周圍隔離、孤立於時空的寂寥油然而生──尾隨隔岸觀火匍匐來的是束手無策的煩躁。縱曹丕並非唯一,不能稱最,都不代表他什麼也不是。
斂眼閱讀掌捧的曹植詩,他的人卻是疏去的。當時恰是因為他不在場,司馬孚才把曹丕看得清楚,才去搭他的肩拉他起來。這不是替代,用不著睜開眼也能圈點曹丕相異於曹植之處,不過沒有決心毅力破釜沈舟。
他當曹丕的面把一串竹簡扔進正在烤暖的火盆,後者忙不迭站起來要阻止牌牘化炭,司馬孚便道:「別追了。」近日雪新春融,氣溫降得驟陡繼而凝滯不升,曹丕多披了件氅,這一動它落了下來,司馬浮上前替他重新安好順勢制止曹丕挽救那束泛紅發黑的詩篇。
「循陛下的心意去,毋論為何。」
西施在故事裏不也愛上吳王了嗎?
不管肇因垂憐抑或哪個假意驅策。
為臣為女不忠不烈;而施夷光她到底是個人,有血有淚,是而動情亦非艱辛。
把曹植當作一道傷口上結的痂,雖然搔癢但不要摳撓,久而久之自然會脫落,底下皮肉完好如初。
曹丕一下子再度聚焦在司馬孚身上,日晷再度偏移,他還沒想好要給這眼神回答什麼,或是續說什麼,莫再征吳的勸語已如深海裂穴的泡泡從腹肚冒到咽喉。他把皇上早就聽膩的話嚥下去,順著曹丕肩線撫他的披風。太煞風景了,如果又拿來諍諫,這光景不就像是刻意設計來利用的嗎?不是的,他沒有這個意思,就算是也並非打算這樣用。竹片躺在焰下畢畢呼叫,寸寸消瘦。
過完年曹丕著手打點出征事宜,既然鼓勵過人家隨心所欲,司馬孚自然不好意思再阻撓。苦惱他的是元宵前曹丕在燈籠紙上寫字一邊徵詢他「隨朕去吧。」燈籠點亮支上竿子,曹丕執著在宮中晃,同嬪妃嬉戲,之後它被吊在一條簷廊和一排同樣顏色的紙燈籠作伴。
這不是道艱難的提問,只不過司馬孚婉謝時曹丕自顧自重理一回襟領,輕慢地評他的答覆:「愛卿莫後悔。」
司馬孚隨軍起成當天清早,還在忖這個決定對了嗎?後悔指涉什麼?騎在馬上感受很不真實,馬蹄起伏使路途的顛簸倍加虛幻。那句話曹丕說得很輕,不像恐嚇更似叮嚀,他沒由來畏起了後果,然後向曹丕重新作答。這一次曹丕接下答案的表情摶合了欣慰和落空,水落石出的落空。
軍旅路過夏季,穿梭秋天,他從來不贊同三路伐吳,這吃力不討好地破事,也不看好勝算。事實證明司馬孚的顧慮,曹丕一路的眼神,但他莫名領略曹丕另一層用心:不冀取吳,但求示威。三不五時蹂躪江南一番也算打擾他們養精蓄銳,這些進攻全是積極的防守。
但這般興師動眾仍嫌勞累。曹丕一生總是被逼著屠殺。
他們夜寐不同營帳,司馬孚對戰事毫無置喙餘地,突然跟著移動罷了。饒此他也看得出這隆冬的行徑路線規劃得有那麼點兒繞。才說呢人馬便在雍丘紮營了。讀地圖是決計走不到這邊上的。
曹丕自個兒進城去了。
突如其來的造訪沒給曹植釘點餘裕打理,就用日常的模樣見曹丕。他是雀躍的,頭一回在自己的宮府,而非曹丕的宮殿見到哥哥──踏足自己的地盤。霎時之間啥話也吐不出口。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夢境吧;並竭誠擺了宴為美化這場夢。
「盍早詔示俾臣準備……」
曹丕搖搖手,他是邊走邊想、臨時起意隨興所至,總之理由能比事實要緊麼。
相對於曹植正襟危坐,曹丕歪頭用手腕拄著,娓娓地敘他去了譙,說當年兩篇賦一併呈給父親不正可展現他倆的默契,說他真心疲於奔波,說對不起。說著說著眼眶蘊紅,時不時擤下鼻息。
就算二哥又在假裝,又怎麼樣,曹植才捨不得拆穿,誰甘願捏自己的肉,又疼又破除一場悖離現實的酣夢。
飯後曹植親自收拾了碗筷剩菜。他住在這其實一點不像個王爺,下人稀缺常得躬親。曹植打了一人份的飯菜,說給兒子。現在大概還在書塾或哪玩兒吧?是恤曹丕長途跋涉才臨時提早了晚膳。曹丕一直待到曹志回來,一名尚算面目伶俐的少年,略嫌瘦。曹植要他向皇上請安,反而曹丕讓他管叫伯父便好。曹植問二哥是否住下,立刻安排客房,或是拙荊省親云云睡主臥也得。
曹丕道心領,該回營裏去。見曹植失望的樣子調笑起來:「子建還怕一個人睡不成?要不我讓別人來。」
曹丕走後陣雨。
曹植就當那是無心的玩笑,故而不可置信傍晚當真有人襯著簑衣而來。是司馬孚。
那當下曹植心裏完全沒主意要說什麼。
睽違何其久,哪件事該先提呢。
他屏退其他人並陷進更深的發言前的沉思裏,向兒子介紹這是爹在你這年紀的先生,末了照舊問,那麼你住下麼。司馬孚握了握自己的手指說,是。
是吧?
是這個意思罷。
沐浴後曹植領到寢室,「你來得遲了。」把蠟燭擱在几上要司馬孚待會吹熄,逕自爬上床,背向司馬孚鑽進棉被裏。
既不能帶他走,又不可把身留,今宿與曹植共枕,必定化作夢迴盤縈逡巡引他萬劫不復;他揮滅燭火,姑息風險上去了,並且裝作天寒不著意把手晾到曹植背對他側臥的身子上,後者散發著一股微妙的等候的氣息。有一天司馬孚招架不住曹植的力道仰倒,肇事者則因正施力攻擊不及反應跟著仆跌下去,趕忙丟了木劍好以手撐地。揚沙烘起一陣耕耘和萌發的味兒,曹植沒束合的瀏海鬢角幾乎搔到司馬孚的鼻尖臉頰。他佔據太陽該在的位置,投下蔭影卻燦然奪人炫目。司馬孚暗竊希望這個姿勢維持,能多久就多久,而且這當兒曹植全身破綻他有把握單手翻轉局面,哪怕令曹植就地再次繳械。
只要他夠迅速連貫果決。
青年連聲賠不是站起來,司馬孚重見明晝,接著起身時肘著地的擦傷引起短促呻吟和曹植說:進屋搽藥吧。光天化日下胡思什麼呢,會遭革職的,不,會殺頭吧。一剎那思緒遠逸司馬孚澈悟此一動念不能再同榻如昔無他想。
如今他一隻腿跨出國境了,外面一色洪荒野蠻。
人的氣味、呼吸聲音游動於虛空構成奇異的實在,鮮艷幻惑。曹植的肩均勻起伏,但那種規律伸縮過程挾帶不明顯的壓抑,彷彿這個節奏是他刻意調節出來的。司馬孚隻手越過曹植的身軀攬著他,對方的僵澀涓涓淌來,連自己也落得動彈不得,散不了熱,堆積起燥燠。他們的身體輕微地若有似無地相碰,但是很奇怪盤據他們間隔的衣料和空氣都沒有被熔化。曹植的手宛似一隻雛鳥握在他手裏,和他的芯一齊蒸著層薄汗,哪隻手分泌的也好。器官派遣至百骸的麻癢促使他用顫抖包裝伊始的摩挲。
箝在懷裏的人為此落了拍呼吸,急促彈跳的聲息誘導著司馬孚的精、氣、神。
堪忍與疆界。
意欲藉溫存蒸發一身濕濁。
收緊手臂就能以子建的體溫烙膚並且不惜讓為其燒死,靡遺餘燼。
先一部,擁抱被曹植鬆動,他掙脫司馬孚的手臂,翻身面朝他撐起上半身。只消再一個步驟,他俯身,想望便得以疊合、為一。又是先一部,一陣風不偏不倚插進他倆之間的縫隙,鎮靜萬緒。
光陰在曹植臉上以月色黥面,他的小子建長大,而且合該會更老的。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而他,還不到志學呢。雪無聲開始下。沙子不倦從司馬孚拚命夾緊的指縫漏下,小丘消瑟成平地,凹陷,一漏就去了二十五年。他失去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呢?司馬孚抬起手,伸去截斷月亮青白色的暉暈,曹植臉上若有任何表情或訊息,皆被湧起的黑暗濤捲回過去。那麼年輕,司馬孚回憶裏的曹植永遠那麼年輕,年輕得一切都看似可能,凶險亦可化夷,袖抖抖灰塵就撢落了。
章二 君懷良不開 賤妾當何依
甄夫人受死,越來越厚重的孤單和冷漠包裹住他。曹彰去世,曹丕在實質意義上失恃。人是誰殺的是一回事,但人只看得到像是殺人者的曹丕。
司馬孚無意評斷誰該為這寒徹骨的高處負責,但不否認並未如二哥同曹丕展開順遂的主從關係,至少在征吳這件事上無法取得共識。假使當年落盡棋子,他們的關係是否可以更穩固確定?然而那盤棋的終局卻有可能就是那樣而已,非勝非敗,棋士不願承認罷了。
他甚至感受得到曹丕對他立場的不諒解使自己越來越不受賞識,但又感到無所謂。曹丕的冷淡被隔閡在他伸手碰不到的地方,沒有一縷涼意穿滲過來。青年以後的曹丕不屬於他,屬於司馬懿,那他當然不會因曹丕受傷。無動於衷,曹操走的那天,壯年和少年曹丕疊合、時光的芥蒂崩解的片刻,到底只是片刻。曹丕的煩惱像一團別人的棉花落在別人的地上,司馬孚只會,只能旁觀它回歸塵土。
曹植的詩也能引起曹丕綿亙的思索,他開始老實不避地寫閨怨詩,然後曹丕會拎著那些詩來問司馬孚:「你覺得呢?」姿態和當年他讓他看〈離思賦〉如出一轍,然而司馬孚依舊沒有弄明白那個姿態蘊含的意義。曹丕是在籠絡他還是耀武揚威示意他知難而退,或者皆非,是在給曹植造台階下。他猶一名釣者,無數次鉤破自己弟弟的口腔,再把他放回水裏,自己的手指卻都被掙扎的魚鱗劃傷了。
有形恫嚇因為那首以解剖豆子為主旨的詩永久歇息。曹植的狂狷在曹丕面前具象的型式是浮誇憎恨粉飾愛,然而兄弟相悉曹丕又豈會不知雕塑之前質樸的事實。無論情感本身或者偽裝,都已使他心力交瘁。曹丕終於明瞭到自己不可能,也根本不想要對這個人痛下毒手,只不過放任他凌遲自己。
司馬孚輕觸遠在天涯──去不了的所在皆是天涯──的曹植寫下的「你」和「我」,它們的粧容慰撫了他,但他就是無法安撫那些風乾冷卻的文字袒裎後的髓血。這不是他干預得了的事啊。
我覺得呢?
你覺得呢。
你會不知道我怎麼覺得嗎?
你問了我,而不是仲達;那還不知道自己怎麼覺得嗎。
那些詩固然困惑了皇上,兀自未為曹植博得他要的犒賞。曹丕命他喬遷四處,不知道算不算遊遍國境秀水麗山,難得回京司馬孚也見不著。他在遷徙中途經萬川皆不是,他希冀歸返的是這兒,兄長所在的都城,這座宮殿。然這愈來愈像無稽之談,他們身在京城或封國都受人監督,曹家諸子猶如枝枒開綻邁向絕不相干聯的末路。
司馬孚落腳在一個涼缺,最困難的工作只是陪公子喝茶彈琴。他喜歡和平,那就賜他日日和諧吧!然而書齋的寧靜不再令人心曠神怡,反而給人凝滯的感覺,甚至稱不上「氣氛」,空間裏若有一點情緒也都沈澱得老低,腳下是泥淖,頭頂又空氣稀薄。
他說不出什麼話來,對曹丕,為自己,追憶曹植……自願的噤默逐漸凝結成兩個光思及便皺鼻蹙眉的字:可悲。
就使司馬孚對曹丕為自己操的心思敬謝不敏,也並不樂見皇上自找罪受。雖不因為曹丕感到孤獨,但瞅睬他踽踽的身影,一股與周圍隔離、孤立於時空的寂寥油然而生──尾隨隔岸觀火匍匐來的是束手無策的煩躁。縱曹丕並非唯一,不能稱最,都不代表他什麼也不是。
斂眼閱讀掌捧的曹植詩,他的人卻是疏去的。當時恰是因為他不在場,司馬孚才把曹丕看得清楚,才去搭他的肩拉他起來。這不是替代,用不著睜開眼也能圈點曹丕相異於曹植之處,不過沒有決心毅力破釜沈舟。
他當曹丕的面把一串竹簡扔進正在烤暖的火盆,後者忙不迭站起來要阻止牌牘化炭,司馬孚便道:「別追了。」近日雪新春融,氣溫降得驟陡繼而凝滯不升,曹丕多披了件氅,這一動它落了下來,司馬浮上前替他重新安好順勢制止曹丕挽救那束泛紅發黑的詩篇。
「循陛下的心意去,毋論為何。」
西施在故事裏不也愛上吳王了嗎?
不管肇因垂憐抑或哪個假意驅策。
為臣為女不忠不烈;而施夷光她到底是個人,有血有淚,是而動情亦非艱辛。
把曹植當作一道傷口上結的痂,雖然搔癢但不要摳撓,久而久之自然會脫落,底下皮肉完好如初。
曹丕一下子再度聚焦在司馬孚身上,日晷再度偏移,他還沒想好要給這眼神回答什麼,或是續說什麼,莫再征吳的勸語已如深海裂穴的泡泡從腹肚冒到咽喉。他把皇上早就聽膩的話嚥下去,順著曹丕肩線撫他的披風。太煞風景了,如果又拿來諍諫,這光景不就像是刻意設計來利用的嗎?不是的,他沒有這個意思,就算是也並非打算這樣用。竹片躺在焰下畢畢呼叫,寸寸消瘦。
過完年曹丕著手打點出征事宜,既然鼓勵過人家隨心所欲,司馬孚自然不好意思再阻撓。苦惱他的是元宵前曹丕在燈籠紙上寫字一邊徵詢他「隨朕去吧。」燈籠點亮支上竿子,曹丕執著在宮中晃,同嬪妃嬉戲,之後它被吊在一條簷廊和一排同樣顏色的紙燈籠作伴。
這不是道艱難的提問,只不過司馬孚婉謝時曹丕自顧自重理一回襟領,輕慢地評他的答覆:「愛卿莫後悔。」
司馬孚隨軍起成當天清早,還在忖這個決定對了嗎?後悔指涉什麼?騎在馬上感受很不真實,馬蹄起伏使路途的顛簸倍加虛幻。那句話曹丕說得很輕,不像恐嚇更似叮嚀,他沒由來畏起了後果,然後向曹丕重新作答。這一次曹丕接下答案的表情摶合了欣慰和落空,水落石出的落空。
軍旅路過夏季,穿梭秋天,他從來不贊同三路伐吳,這吃力不討好地破事,也不看好勝算。事實證明司馬孚的顧慮,曹丕一路的眼神,但他莫名領略曹丕另一層用心:不冀取吳,但求示威。三不五時蹂躪江南一番也算打擾他們養精蓄銳,這些進攻全是積極的防守。
但這般興師動眾仍嫌勞累。曹丕一生總是被逼著屠殺。
他們夜寐不同營帳,司馬孚對戰事毫無置喙餘地,突然跟著移動罷了。饒此他也看得出這隆冬的行徑路線規劃得有那麼點兒繞。才說呢人馬便在雍丘紮營了。讀地圖是決計走不到這邊上的。
曹丕自個兒進城去了。
突如其來的造訪沒給曹植釘點餘裕打理,就用日常的模樣見曹丕。他是雀躍的,頭一回在自己的宮府,而非曹丕的宮殿見到哥哥──踏足自己的地盤。霎時之間啥話也吐不出口。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夢境吧;並竭誠擺了宴為美化這場夢。
「盍早詔示俾臣準備……」
曹丕搖搖手,他是邊走邊想、臨時起意隨興所至,總之理由能比事實要緊麼。
相對於曹植正襟危坐,曹丕歪頭用手腕拄著,娓娓地敘他去了譙,說當年兩篇賦一併呈給父親不正可展現他倆的默契,說他真心疲於奔波,說對不起。說著說著眼眶蘊紅,時不時擤下鼻息。
就算二哥又在假裝,又怎麼樣,曹植才捨不得拆穿,誰甘願捏自己的肉,又疼又破除一場悖離現實的酣夢。
飯後曹植親自收拾了碗筷剩菜。他住在這其實一點不像個王爺,下人稀缺常得躬親。曹植打了一人份的飯菜,說給兒子。現在大概還在書塾或哪玩兒吧?是恤曹丕長途跋涉才臨時提早了晚膳。曹丕一直待到曹志回來,一名尚算面目伶俐的少年,略嫌瘦。曹植要他向皇上請安,反而曹丕讓他管叫伯父便好。曹植問二哥是否住下,立刻安排客房,或是拙荊省親云云睡主臥也得。
曹丕道心領,該回營裏去。見曹植失望的樣子調笑起來:「子建還怕一個人睡不成?要不我讓別人來。」
曹丕走後陣雨。
曹植就當那是無心的玩笑,故而不可置信傍晚當真有人襯著簑衣而來。是司馬孚。
那當下曹植心裏完全沒主意要說什麼。
睽違何其久,哪件事該先提呢。
他屏退其他人並陷進更深的發言前的沉思裏,向兒子介紹這是爹在你這年紀的先生,末了照舊問,那麼你住下麼。司馬孚握了握自己的手指說,是。
是吧?
是這個意思罷。
沐浴後曹植領到寢室,「你來得遲了。」把蠟燭擱在几上要司馬孚待會吹熄,逕自爬上床,背向司馬孚鑽進棉被裏。
既不能帶他走,又不可把身留,今宿與曹植共枕,必定化作夢迴盤縈逡巡引他萬劫不復;他揮滅燭火,姑息風險上去了,並且裝作天寒不著意把手晾到曹植背對他側臥的身子上,後者散發著一股微妙的等候的氣息。有一天司馬孚招架不住曹植的力道仰倒,肇事者則因正施力攻擊不及反應跟著仆跌下去,趕忙丟了木劍好以手撐地。揚沙烘起一陣耕耘和萌發的味兒,曹植沒束合的瀏海鬢角幾乎搔到司馬孚的鼻尖臉頰。他佔據太陽該在的位置,投下蔭影卻燦然奪人炫目。司馬孚暗竊希望這個姿勢維持,能多久就多久,而且這當兒曹植全身破綻他有把握單手翻轉局面,哪怕令曹植就地再次繳械。
只要他夠迅速連貫果決。
青年連聲賠不是站起來,司馬孚重見明晝,接著起身時肘著地的擦傷引起短促呻吟和曹植說:進屋搽藥吧。光天化日下胡思什麼呢,會遭革職的,不,會殺頭吧。一剎那思緒遠逸司馬孚澈悟此一動念不能再同榻如昔無他想。
如今他一隻腿跨出國境了,外面一色洪荒野蠻。
人的氣味、呼吸聲音游動於虛空構成奇異的實在,鮮艷幻惑。曹植的肩均勻起伏,但那種規律伸縮過程挾帶不明顯的壓抑,彷彿這個節奏是他刻意調節出來的。司馬孚隻手越過曹植的身軀攬著他,對方的僵澀涓涓淌來,連自己也落得動彈不得,散不了熱,堆積起燥燠。他們的身體輕微地若有似無地相碰,但是很奇怪盤據他們間隔的衣料和空氣都沒有被熔化。曹植的手宛似一隻雛鳥握在他手裏,和他的芯一齊蒸著層薄汗,哪隻手分泌的也好。器官派遣至百骸的麻癢促使他用顫抖包裝伊始的摩挲。
箝在懷裏的人為此落了拍呼吸,急促彈跳的聲息誘導著司馬孚的精、氣、神。
堪忍與疆界。
意欲藉溫存蒸發一身濕濁。
收緊手臂就能以子建的體溫烙膚並且不惜讓為其燒死,靡遺餘燼。
先一部,擁抱被曹植鬆動,他掙脫司馬孚的手臂,翻身面朝他撐起上半身。只消再一個步驟,他俯身,想望便得以疊合、為一。又是先一部,一陣風不偏不倚插進他倆之間的縫隙,鎮靜萬緒。
光陰在曹植臉上以月色黥面,他的小子建長大,而且合該會更老的。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而他,還不到志學呢。雪無聲開始下。沙子不倦從司馬孚拚命夾緊的指縫漏下,小丘消瑟成平地,凹陷,一漏就去了二十五年。他失去什麼,又得到了什麼呢?司馬孚抬起手,伸去截斷月亮青白色的暉暈,曹植臉上若有任何表情或訊息,皆被湧起的黑暗濤捲回過去。那麼年輕,司馬孚回憶裏的曹植永遠那麼年輕,年輕得一切都看似可能,凶險亦可化夷,袖抖抖灰塵就撢落了。
章二 君懷良不開 賤妾當何依
曹植〈七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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