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司馬孚不下百次懊惱那一須臾拒絕了曹丕的提議。皇帝「順路」去雍丘和胞弟敘舊,他跟司馬懿卻要在洛陽被星象異常看,忙不迭想找件破事去給破星填缺,豈知後來越填破越大,最終就輪皇帝遭蟲洞給蝕去了——這是後話了。司馬孚幻想假如他在那兒會怎樣,他在雍丘會怎樣?他擁有無垠權力描繪每一種可能,畢竟真正杜絕了可能性的事怎樣虛妄上綱都無所謂了。這些懸念滿足他的身體,抽光他的心,恰似頃刻血液津漿全排空了。簡單而劇烈的腥慾自內側啄啃得他痛不欲生──非得……到裡面去,處理,才有可能排空……渴望需求暨挽留,好想愛惜、騰馳、鞭辟入裏……好累呀,太累了,這些彌補虛空的遐思鳩佔鵲巢,出其不意勃發一陣,都讓司馬孚身心疲軟只想找張座椅坐下,一壁傾聆私自捏造的觸覺一壁等空想潮退。
絲絲糸糸,蠶食蟻嚼,銷魂噬魄。
到願念被徹底鎮壓,再無稜角,他又感到很無聊,想念那種無厘頭沒藥救的熱情。被司馬昭相敬如賓司馬炎束之高閣後,身為太宰,司馬孚真正體驗到甚麼叫作尸位素餐。
曹丕自吳地返,不曉得賭氣還是原本就打定主意當這事沒發生,宛如雍丘是風景名勝文帝是去觀光,自然而然毋庸置疑,乃對途中見聞隻字未提,輕描淡寫成史書三字「幸植宮」。
不出二季曹丕病篤,這趟來得又厲又疾,總算冊立曹睿。幸而沒兄弟同他爭,否則免不了一陣腥風血雨。但曹睿可高興不起來,因為曹丕是孱弱得讓曹睿握著手宣布這事。要曹睿真是袁氏骨血又如何,手把手養他大的還不是曹丕。賜死甄氏和晚立太子,除卻這兩項他仍舊是他唯一的爹。
其後病情間或起色,然起幅都不及跌勢陡驟。五月,荷葉方碩翠,帝以冗長又斷裂的蚊蚋之聲,辛苦地提指房間隅角的架子:「……達……」那上頭空蕩地僅擱著一只盒子,司馬懿取去了。旋而病逝。
皇帝駕崩後各地竄出各色繼承聲響,曹子建是很大一股支流。然而他未曾現身於輿論的繪聲繪影。曹睿即位風波平息,於是曹植的陣腳又一次沙鬆。直到誄文呈上來。
曹睿讀閉闔眼良久批句「違制。」
他讀過曹植許多哀子詩,四叔亦給自己的弟弟寫過一首;但這,和那些是截然不同的東西。也許他曾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僅存摯愛父親的人並飽受孤寂。
西施的故事裏夫差不也死去了嗎?
況且西施的故事,只為西施發生。
偶爾司馬孚作了一場可有可無的夢,凌晨醒來,天色猶暗、腦袋和眼袋都還隱隱作痛。他試著再睡下但徒勞無功,睜一回眼確認時辰天就光一些,從濛濛亮,到雲變白;鳥啁啾,蟬知了。嶄新一日伊始,他俟待的事不會發生,盼望的人不能到來。每每都想自己要死了,精神,和身體上;但從來只不過又得一陣子安休,然後再在下個夜裏醒來、迎接曙光。他就像被賜死了又得到復活,週而復始,如是再三,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直到有一天,上蒼連夢也給回收了;那一天,用那個人的算法,黃初十三年,年四十。簡直像在唱,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曹植不只永遠追不上他的年紀,也永遠不再追了。寒來暑去,曹睿始終沒授他叔叔有實權的一官半職。司馬孚所認識他的形象無可奈何地凍結在二十來歲三十有找,況且喲他的音容再也沒有糊掉。
司馬孚抵達壽春時值正午,熱得他更不願意講話,炎熱把人都變笨重了,但軍政比他的心情更緊要,仍然儘速出了軍營到城內會戰況。
這些年來司馬孚故意怠忽政治氣象,使他坐在運籌的位置上時總有種騰空的心虛,軍情聽起來就像一首敘事歌或小說,再危急也燒不焦他袍擺的一角。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曹丕崩,曹睿崩時司馬懿都被一種明顯的動搖籠罩,不茍思緒的臉刻意添上哭笑,反而是一斑孱弱的斧鑿。悲慟或否,對他哥哥不那麼絕對了,喜和怒似乎視同一件事。而他不是不哀婉,只是不那麼。他在曹丕身邊貌似總是負責止血的人。司馬孚捫心,這層苦楚的落差一定不會令他和司馬懿殊途同歸罷。
如今他不再那樣肯定司馬懿是誰了,彷彿幾十年來二哥只是在蟄伏,在釀一甕最終其實要酵成醋的酒,而所有人都以為呢司馬懿是手藝精湛的釀酒師傅,連曹操都以為了。但是,假如當真如此,那麼司馬懿,又為何要為了這甕酒而醉。
諸葛恪在不遠處圍著合肥新城是司馬孚此行的目的。他在來途中推演情境,發現自己的機關還挺靈活,把玩兩下又利索起來,好像他仍舊相當在意似的……。
諸葛恪說穿了就是在等他援軍來,來個一舉擊破。如果他不去呢?
如果他就在邊上等著。待著。守著。
現在諸葛恪專斷獨行,司馬孚都要替他擔心被朋友切八斷了。諸葛恪不會改主意。旁邊的姜維也不必忌諱,人家坐諸葛恪下家,堵死諸葛恪就妥了。
哈,怎麼姓諸葛的和姓司馬的男人都愛消磨彼此光陰,肉麻當有趣哩。
沒關係,「等哪,」跟他耗。「等吧。」姓司馬的男人什麼不缺時間最多。
橫豎奇蹟已不會降臨,多等幾天,幾旬,幾季,幾年,幾甲子又何妨。
拔營往合肥時司馬孚在也地上眺望壽春城垛,前陣子王淩慫恿曹彪謀叛,太傅殺到壽春來,一個飲藥一個飲了司馬懿的劍。當時司馬孚第一個感想,又來了。
那朱建平給人看相會不會太準了,說荀攸早亡於鍾荀攸便早亡,說曹丕四十歲曹丕就四十歲,說曹彪五十七曹彪也……到底是這些人註定這樣死,還是朱某給人家下咒啊。
又來了;人有時服從有時忤逆,當年曹彪和曹植順從地訣別,今日卻想稱帝,優劣勢流動著,唯有無關權和臣服的自在日子付諸東水無復西歸。
何故?
君更替,或朝易換的關係嗎?
想四海內外英雄,和司馬孚同代泰半凋零,晚一輩也逝去不少,那麼,他們到底還在效忠什麼,效忠誰。據說王淩自盡前經賈逵廟還高呼「王淩是大魏之忠臣,惟爾有神知之」。
您怎麼看呢,荀令君。
旗幟飄揚,繡魏,何能何德喚荀彧。
班師駐紮合肥外,夏氣漸凌人,恐怕要不了多久營中中暑、其他疫病都會傳染開來。這一點對吳軍也是一樣的,對方無穩定糧源還另說呢。單純比持久的戰役罷了。
這麼說起來,前年秋天司馬懿過世。以性命為籌碼的仗司馬懿敗給小一歲的三弟。每次裝病都給司馬孚找麻煩的二哥在壽春一叛後真心病了,並且沒再起來,始終沒說明何以信遲到如此久。
也是由於如此司馬師才想到找他吧。
靖曹爽時司馬孚同司馬師屯兵司馬門,這貨少年時也挺文雅風流的,怎麼著文藝少年都會出落成陰謀野心家麼。他們不多話,只是各自等著司馬懿再下一道指示。再下一道。見著司馬師,司馬孚就想張春華,八成人一老就猛念舊唄,再古的往事都給翻到記憶表層,活靈活現的能吐出蛇信了。張春華十來歲就殺人了,這一技逼得司馬孚非去給那幾個小鬼頭當奶爸不可。
哎。
曹丕曹植難道不也是嘛,十來歲的。
柏夫人是否隱喻第二個曹丕?儘管司馬懿口無遮攔地數落張春華,看在司馬孚眼裡反倒昭示了他對張春華無窮的信賴。任他再怎樣奚落,她都能置之一笑。鬧到絕食難說是玩過火或另一齣,總之二哥對柏氏的寵幸他就是覺得欲蓋彌彰:老奸巨猾司馬懿怎麼可能沒事拿自己對誰誰誰的厭惡來曬呢對嗎?至於姪子們啊,假如他們並不知情父母只是在作勢,那親爹娘都捨得騙的子女如何長得這般捉摸不定也不難猜想了。好歹……他們是被騙大的。或聯合搬演大的。
子元這孩子也是苦了,家裏的謊言總有一個溫情的真相在背後支撐,家門外才是真正無常世界。難怪他們想要天下一歸司馬家門下唄。
說到司馬門,曹植私開司馬門正是奪嗣路途上的一大敗筆。
新的事物只能指藉由攀附舊的事物取得意義了,嗎,除了成為就事物的註腳別無歸宿。活著,為什麼有這麼多瑣碎巧合供人聯想、揣度。
曹爽之後司馬孚疏遠了二哥一家人,然後他發現自己不太記得姪子小時候的面貌。與此相對,曹家公子的臉蛋可清晰多了,說不準還勝過自己的兒女呢。
幸虧這一回司馬師和司馬孚都認為新城放著給吳軍打就好,省去一段軍事見解辯論。他對那幾個人,恐怕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吧。他與那幾個人,又真有什麼不一樣嗎。年輕的,年邁的兵卒直接或間接為他們一一去死。將領軍師背負幾多人命,但自身也只有一條,如何賠償那些陣亡的生靈。
薰風將習習,沙塵混在溫暖之中襲帳,硌痛了帳篷和帳裏人。鼓脹了袍衫袖子,願為西南風,誰在吟誦,長逝入君懷。
司馬懿重病後,和司馬孚的手足情稍有起色,話題再度投機,雖然司馬孚經常覺得哥哥在打啞謎,他正在說的話皆不是正要說的話。司馬懿在尋一個縫,他不曉得二哥是要插針抑或縫起來。有一日他說覺得是時候了,掀偏一匹加掛於櫃子的帷幕,拿出一口素色盒。
司馬孚有點兒怔,視線在哥哥身上多停半秒才移下來,木匣還沒接穩就搖了一下。司馬懿為這小動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更使得弟弟戒慎恐懼,就怕盒子是空的——隔著木板,依稀有一陣輕盈而混沌的撞擊。實心。才聞司馬懿姍姍道:「你就如此信不過我。」
匣子一開撲出一陣似霉的氣味,裏頭是一塊柔軟的絹,興許悶著久了寂寞著。如此棉軟的軀體被關在卡好的空間裏,即便永不見天日也說不出苦。
「記得先帝臨終前給我的木匣麼,我想那本該是給你的。」
那麼,是誰在等他呢。
司馬孚展開那匹布。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歎。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催肺肝。悲風清厲秋氣寒,羅帷徐動經秦軒。仰看星月觀雲間,飛鴿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這不是燕歌行嘛。
但似乎……哪裡不對。手指底下彷彿一派月光湧動起來,只待捲噬大水上漂蕩的一個溺者。
「悠」—--
——寫得真好啊,不愧是子桓。
你妹的曹子建,竄改你哥原著啊……司馬孚認得這走筆,莫不正是曩日督促曹植平心磨墨靜氣抬肘寫的字。陳舊物的香氣搔著鼻腔,一留意已經充斥肺,滿胸淨是毒。
曹丕駕崩,曹植也薨無了。只有他倆曉得的事,再沒人能曉得。曹丕確認弟弟確實是在默寫他的詩之後挑眉,曹植解釋:「省得遭冠『黨同雍丘王』。」
「你死都要這麼護著他。」
曹丕不過順口揶揄,曹植卻住了筆直視問,方才下筆粉碎一切憂慮的從容的溫柔此刻退守回去:「我要死了嗎?」一時塞得曹丕百口莫辯。他沒有這個意思,但無能阻止弟弟作此聯想卻千真萬確。曹植的眼中有一絲茫然,代表他既不憎懟,也無畏懼,不過詢問爾爾。曹丕別開臉,咂了嘴:「誰敢挑釁司馬氏?況且你抄也不精準點。」
這段軼事,曹植為什麼寫,為什麼是燕歌行,真的是寫給他嗎,司馬孚永遠不能篤定。
這封信二十五年前就該捎達,他與及時知悉失之交臂。司馬懿想多久又查了多久,核對措辭和筆跡,回憶線索拼湊原本的路徑,都不是難事,但是他從來沒介入過他們,所以任司馬懿如何臆測也無法告訴他真相;猜中了告訴了他也不信。當時曹植還活著,如今司馬孚終生無能答覆。
布絹在他乾皺的手中起聳谿壑,他蒼老的手指就像浸水太久起的皺。水滴了帛起先還自聚一珠,隨後兀自勻入纖維之間,一塊淺一點深,司馬懿遠遠地喊,宛如峭壁上勒的馬鳴,但是司馬孚還是摔下馬背跌落山谷。
「不要怨我們……」
此去經年,司馬孚獨活二十載,司馬師死了,司馬昭也死了,設若真有公道,又向誰討去。每回向司馬炎磕頭,司馬孚都覺得髻簪得太緊了,髮根銳利的存在感是他僅存的良心,但忍忍也就泯滅了。一旦復萌發,只消再夷平。只能自我安慰說接受司馬炎,接受以晉帝自居的人折腰,才真正喪權辱國啊。有道是善有善報,可歷史上青壯早夭的好人何其數,惡霸又多寡長命百歲,司馬孚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無意中犯了滔天大錯,才被懲罰活得拖沓仄長。如今的生活好比蛇腹上添的腳,比雞肋還莫名其妙:唯獨曹丕最後那句賭氣話,司馬孚全都知道了。
當年興許給曹丕說中了,司馬孚對兩個姪兒優柔寡斷,給自己婦人之仁,才會既恪守著魏又恪守性命,否則他大可烈士上陣嚇阻他們,貞潔捨身以示忠誠。他什麼都沒有作,單單作壁上觀。假如袖手者助興,那憑司馬孚的聲望地位,他就是以晉代魏最大的幫凶。
可是子桓,等所有業障被原諒?須要多勇敢。
章三 鬱陶思君未敢言 寄聲浮雲往不還(芸芸眾生均得顧眷)
終
絲絲糸糸,蠶食蟻嚼,銷魂噬魄。
到願念被徹底鎮壓,再無稜角,他又感到很無聊,想念那種無厘頭沒藥救的熱情。被司馬昭相敬如賓司馬炎束之高閣後,身為太宰,司馬孚真正體驗到甚麼叫作尸位素餐。
曹丕自吳地返,不曉得賭氣還是原本就打定主意當這事沒發生,宛如雍丘是風景名勝文帝是去觀光,自然而然毋庸置疑,乃對途中見聞隻字未提,輕描淡寫成史書三字「幸植宮」。
不出二季曹丕病篤,這趟來得又厲又疾,總算冊立曹睿。幸而沒兄弟同他爭,否則免不了一陣腥風血雨。但曹睿可高興不起來,因為曹丕是孱弱得讓曹睿握著手宣布這事。要曹睿真是袁氏骨血又如何,手把手養他大的還不是曹丕。賜死甄氏和晚立太子,除卻這兩項他仍舊是他唯一的爹。
其後病情間或起色,然起幅都不及跌勢陡驟。五月,荷葉方碩翠,帝以冗長又斷裂的蚊蚋之聲,辛苦地提指房間隅角的架子:「……達……」那上頭空蕩地僅擱著一只盒子,司馬懿取去了。旋而病逝。
皇帝駕崩後各地竄出各色繼承聲響,曹子建是很大一股支流。然而他未曾現身於輿論的繪聲繪影。曹睿即位風波平息,於是曹植的陣腳又一次沙鬆。直到誄文呈上來。
曹睿讀閉闔眼良久批句「違制。」
他讀過曹植許多哀子詩,四叔亦給自己的弟弟寫過一首;但這,和那些是截然不同的東西。也許他曾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僅存摯愛父親的人並飽受孤寂。
西施的故事裏夫差不也死去了嗎?
況且西施的故事,只為西施發生。
偶爾司馬孚作了一場可有可無的夢,凌晨醒來,天色猶暗、腦袋和眼袋都還隱隱作痛。他試著再睡下但徒勞無功,睜一回眼確認時辰天就光一些,從濛濛亮,到雲變白;鳥啁啾,蟬知了。嶄新一日伊始,他俟待的事不會發生,盼望的人不能到來。每每都想自己要死了,精神,和身體上;但從來只不過又得一陣子安休,然後再在下個夜裏醒來、迎接曙光。他就像被賜死了又得到復活,週而復始,如是再三,死而復生,生而復死。
直到有一天,上蒼連夢也給回收了;那一天,用那個人的算法,黃初十三年,年四十。簡直像在唱,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曹植不只永遠追不上他的年紀,也永遠不再追了。寒來暑去,曹睿始終沒授他叔叔有實權的一官半職。司馬孚所認識他的形象無可奈何地凍結在二十來歲三十有找,況且喲他的音容再也沒有糊掉。
司馬孚抵達壽春時值正午,熱得他更不願意講話,炎熱把人都變笨重了,但軍政比他的心情更緊要,仍然儘速出了軍營到城內會戰況。
這些年來司馬孚故意怠忽政治氣象,使他坐在運籌的位置上時總有種騰空的心虛,軍情聽起來就像一首敘事歌或小說,再危急也燒不焦他袍擺的一角。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曹丕崩,曹睿崩時司馬懿都被一種明顯的動搖籠罩,不茍思緒的臉刻意添上哭笑,反而是一斑孱弱的斧鑿。悲慟或否,對他哥哥不那麼絕對了,喜和怒似乎視同一件事。而他不是不哀婉,只是不那麼。他在曹丕身邊貌似總是負責止血的人。司馬孚捫心,這層苦楚的落差一定不會令他和司馬懿殊途同歸罷。
如今他不再那樣肯定司馬懿是誰了,彷彿幾十年來二哥只是在蟄伏,在釀一甕最終其實要酵成醋的酒,而所有人都以為呢司馬懿是手藝精湛的釀酒師傅,連曹操都以為了。但是,假如當真如此,那麼司馬懿,又為何要為了這甕酒而醉。
諸葛恪在不遠處圍著合肥新城是司馬孚此行的目的。他在來途中推演情境,發現自己的機關還挺靈活,把玩兩下又利索起來,好像他仍舊相當在意似的……。
諸葛恪說穿了就是在等他援軍來,來個一舉擊破。如果他不去呢?
如果他就在邊上等著。待著。守著。
現在諸葛恪專斷獨行,司馬孚都要替他擔心被朋友切八斷了。諸葛恪不會改主意。旁邊的姜維也不必忌諱,人家坐諸葛恪下家,堵死諸葛恪就妥了。
哈,怎麼姓諸葛的和姓司馬的男人都愛消磨彼此光陰,肉麻當有趣哩。
沒關係,「等哪,」跟他耗。「等吧。」姓司馬的男人什麼不缺時間最多。
橫豎奇蹟已不會降臨,多等幾天,幾旬,幾季,幾年,幾甲子又何妨。
拔營往合肥時司馬孚在也地上眺望壽春城垛,前陣子王淩慫恿曹彪謀叛,太傅殺到壽春來,一個飲藥一個飲了司馬懿的劍。當時司馬孚第一個感想,又來了。
那朱建平給人看相會不會太準了,說荀攸早亡於鍾荀攸便早亡,說曹丕四十歲曹丕就四十歲,說曹彪五十七曹彪也……到底是這些人註定這樣死,還是朱某給人家下咒啊。
又來了;人有時服從有時忤逆,當年曹彪和曹植順從地訣別,今日卻想稱帝,優劣勢流動著,唯有無關權和臣服的自在日子付諸東水無復西歸。
何故?
君更替,或朝易換的關係嗎?
想四海內外英雄,和司馬孚同代泰半凋零,晚一輩也逝去不少,那麼,他們到底還在效忠什麼,效忠誰。據說王淩自盡前經賈逵廟還高呼「王淩是大魏之忠臣,惟爾有神知之」。
您怎麼看呢,荀令君。
旗幟飄揚,繡魏,何能何德喚荀彧。
班師駐紮合肥外,夏氣漸凌人,恐怕要不了多久營中中暑、其他疫病都會傳染開來。這一點對吳軍也是一樣的,對方無穩定糧源還另說呢。單純比持久的戰役罷了。
這麼說起來,前年秋天司馬懿過世。以性命為籌碼的仗司馬懿敗給小一歲的三弟。每次裝病都給司馬孚找麻煩的二哥在壽春一叛後真心病了,並且沒再起來,始終沒說明何以信遲到如此久。
也是由於如此司馬師才想到找他吧。
靖曹爽時司馬孚同司馬師屯兵司馬門,這貨少年時也挺文雅風流的,怎麼著文藝少年都會出落成陰謀野心家麼。他們不多話,只是各自等著司馬懿再下一道指示。再下一道。見著司馬師,司馬孚就想張春華,八成人一老就猛念舊唄,再古的往事都給翻到記憶表層,活靈活現的能吐出蛇信了。張春華十來歲就殺人了,這一技逼得司馬孚非去給那幾個小鬼頭當奶爸不可。
哎。
曹丕曹植難道不也是嘛,十來歲的。
柏夫人是否隱喻第二個曹丕?儘管司馬懿口無遮攔地數落張春華,看在司馬孚眼裡反倒昭示了他對張春華無窮的信賴。任他再怎樣奚落,她都能置之一笑。鬧到絕食難說是玩過火或另一齣,總之二哥對柏氏的寵幸他就是覺得欲蓋彌彰:老奸巨猾司馬懿怎麼可能沒事拿自己對誰誰誰的厭惡來曬呢對嗎?至於姪子們啊,假如他們並不知情父母只是在作勢,那親爹娘都捨得騙的子女如何長得這般捉摸不定也不難猜想了。好歹……他們是被騙大的。或聯合搬演大的。
子元這孩子也是苦了,家裏的謊言總有一個溫情的真相在背後支撐,家門外才是真正無常世界。難怪他們想要天下一歸司馬家門下唄。
說到司馬門,曹植私開司馬門正是奪嗣路途上的一大敗筆。
新的事物只能指藉由攀附舊的事物取得意義了,嗎,除了成為就事物的註腳別無歸宿。活著,為什麼有這麼多瑣碎巧合供人聯想、揣度。
曹爽之後司馬孚疏遠了二哥一家人,然後他發現自己不太記得姪子小時候的面貌。與此相對,曹家公子的臉蛋可清晰多了,說不準還勝過自己的兒女呢。
幸虧這一回司馬師和司馬孚都認為新城放著給吳軍打就好,省去一段軍事見解辯論。他對那幾個人,恐怕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吧。他與那幾個人,又真有什麼不一樣嗎。年輕的,年邁的兵卒直接或間接為他們一一去死。將領軍師背負幾多人命,但自身也只有一條,如何賠償那些陣亡的生靈。
薰風將習習,沙塵混在溫暖之中襲帳,硌痛了帳篷和帳裏人。鼓脹了袍衫袖子,願為西南風,誰在吟誦,長逝入君懷。
司馬懿重病後,和司馬孚的手足情稍有起色,話題再度投機,雖然司馬孚經常覺得哥哥在打啞謎,他正在說的話皆不是正要說的話。司馬懿在尋一個縫,他不曉得二哥是要插針抑或縫起來。有一日他說覺得是時候了,掀偏一匹加掛於櫃子的帷幕,拿出一口素色盒。
司馬孚有點兒怔,視線在哥哥身上多停半秒才移下來,木匣還沒接穩就搖了一下。司馬懿為這小動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更使得弟弟戒慎恐懼,就怕盒子是空的——隔著木板,依稀有一陣輕盈而混沌的撞擊。實心。才聞司馬懿姍姍道:「你就如此信不過我。」
匣子一開撲出一陣似霉的氣味,裏頭是一塊柔軟的絹,興許悶著久了寂寞著。如此棉軟的軀體被關在卡好的空間裏,即便永不見天日也說不出苦。
「記得先帝臨終前給我的木匣麼,我想那本該是給你的。」
那麼,是誰在等他呢。
司馬孚展開那匹布。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鬱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雲往不還。涕零雨面毀容顏,誰能懷憂獨不歎。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催肺肝。悲風清厲秋氣寒,羅帷徐動經秦軒。仰看星月觀雲間,飛鴿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
這不是燕歌行嘛。
但似乎……哪裡不對。手指底下彷彿一派月光湧動起來,只待捲噬大水上漂蕩的一個溺者。
「悠」—--
——寫得真好啊,不愧是子桓。
你妹的曹子建,竄改你哥原著啊……司馬孚認得這走筆,莫不正是曩日督促曹植平心磨墨靜氣抬肘寫的字。陳舊物的香氣搔著鼻腔,一留意已經充斥肺,滿胸淨是毒。
曹丕駕崩,曹植也薨無了。只有他倆曉得的事,再沒人能曉得。曹丕確認弟弟確實是在默寫他的詩之後挑眉,曹植解釋:「省得遭冠『黨同雍丘王』。」
「你死都要這麼護著他。」
曹丕不過順口揶揄,曹植卻住了筆直視問,方才下筆粉碎一切憂慮的從容的溫柔此刻退守回去:「我要死了嗎?」一時塞得曹丕百口莫辯。他沒有這個意思,但無能阻止弟弟作此聯想卻千真萬確。曹植的眼中有一絲茫然,代表他既不憎懟,也無畏懼,不過詢問爾爾。曹丕別開臉,咂了嘴:「誰敢挑釁司馬氏?況且你抄也不精準點。」
這段軼事,曹植為什麼寫,為什麼是燕歌行,真的是寫給他嗎,司馬孚永遠不能篤定。
這封信二十五年前就該捎達,他與及時知悉失之交臂。司馬懿想多久又查了多久,核對措辭和筆跡,回憶線索拼湊原本的路徑,都不是難事,但是他從來沒介入過他們,所以任司馬懿如何臆測也無法告訴他真相;猜中了告訴了他也不信。當時曹植還活著,如今司馬孚終生無能答覆。
布絹在他乾皺的手中起聳谿壑,他蒼老的手指就像浸水太久起的皺。水滴了帛起先還自聚一珠,隨後兀自勻入纖維之間,一塊淺一點深,司馬懿遠遠地喊,宛如峭壁上勒的馬鳴,但是司馬孚還是摔下馬背跌落山谷。
「不要怨我們……」
此去經年,司馬孚獨活二十載,司馬師死了,司馬昭也死了,設若真有公道,又向誰討去。每回向司馬炎磕頭,司馬孚都覺得髻簪得太緊了,髮根銳利的存在感是他僅存的良心,但忍忍也就泯滅了。一旦復萌發,只消再夷平。只能自我安慰說接受司馬炎,接受以晉帝自居的人折腰,才真正喪權辱國啊。有道是善有善報,可歷史上青壯早夭的好人何其數,惡霸又多寡長命百歲,司馬孚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無意中犯了滔天大錯,才被懲罰活得拖沓仄長。如今的生活好比蛇腹上添的腳,比雞肋還莫名其妙:唯獨曹丕最後那句賭氣話,司馬孚全都知道了。
當年興許給曹丕說中了,司馬孚對兩個姪兒優柔寡斷,給自己婦人之仁,才會既恪守著魏又恪守性命,否則他大可烈士上陣嚇阻他們,貞潔捨身以示忠誠。他什麼都沒有作,單單作壁上觀。假如袖手者助興,那憑司馬孚的聲望地位,他就是以晉代魏最大的幫凶。
可是子桓,等所有業障被原諒?須要多勇敢。
章三 鬱陶思君未敢言 寄聲浮雲往不還(芸芸眾生均得顧眷)
終
♪ 宇多田ヒカル〈桜流し〉:Everybody finds love / In the end
summer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