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眾生均得顧眷
章一
話說司馬懿底風痺拒官,家裏暫時無事,隔年曹操想給曹植立字吧然後……找個先生,對,找個先生。那時張春華早開殺戒,司馬懿暖床板躺定了,但司馬孚要也來裝病這招恐怕躺的就不是床板而是棺材板,下手的可能是阿瞞可能是二嫂叔達裏外不是人諾只好摸摸鼻子出仕去。司馬孚倒非真心不想做,只是曹操不愧名操把他狠狠操啊,名目上是曹植的先生,實際上曹操讓他變相加班不加薪,曹丕曹彰曹植一口氣都管了,三個臭小鬼加起來都三十好幾了唄,但是司馬孚才二十一歲啊。回頭看看自家二嫂,果真英雄出少年……上學第一天只有曹丕在。倒不能盡言如此,打照面時三個孩子都在的,曹操煞是炫耀地把三位少年郎的姓名表字數了一遍,然後讓他們先到書房待著準備茶水什麼,自己和司馬孚聊兩句。怎麼幾刻而已在書房等司馬孚的就曹丕一個人。
「令弟?」
「園裏。」曹丕略指了書房後邊。
「園裏做什麼?」
「先生等等便是。」說著曹丕又指了一邊盛水果的盤子。「嘗些?」
但是葡萄留給我。司馬孚聞言扶額,看著識相的嫡長子結果還是任性的。
又過幾刻兩個弟弟回來了,說是要給先生見面禮呢,還以為貼心,可是曹植你手上捉的那是什麼那是青蛙啊!活蛙!司馬孚鐵著臉指向方才曹丕指給他的方向(也就是一堵牆)說「放生」。曹彰折來一株花,一副粗手粗腳模樣的揀花是讓司馬孚驚奇了,一問挑選條件原來是停著蜜蜂的樣子夠勁準是朵好花,司馬孚驚奇轉為驚怵忙問沒被螫著吧。
學生乖乖上課也無法杜絕在休息時間鬧事,有回曹丕和曹彰扭打起來曹植把曹彰拉開,哥哥被甩到地上,曹丕起先還愣著然後扁嘴說先生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
「疼呢,眼淚都要掉了。」說完還真的流出兩行淚來。司馬孚心裏慌要老爹怪罪下來怎麼辦雖然我也不是受雇來當保母這應該不關我的事……一邊又想曹子桓不也上沙場嗎這點小挫就疼得哭那可好!過會曹植過來看他,曹丕又迅速把淚揩了不在弟弟眼前顯一點軟弱樣。
俗話說教學相長,司馬孚了解到,育子萬萬不可如曹孟德。要他孩兒將來鬼靈精怪如是可消受不起。
不過當罷師倒自己楣的司馬懿問起曹家公子何如時,司馬孚還是覺得自己的學生可愛的:「二公子體面得人緣,三公子大方活潑,四公子機靈敏捷。」
司馬懿故作艱難道:「也就是說……二公子老氣橫秋裝……腔作勢……三公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四公子調皮搗蛋闖禍精。」
「二哥你別這樣。」
這天唯一現身的是曹彰,有時司馬孚想曹彰立志作將是有點可惜了,雖然不賦詩作文,曹彰也很能學,而且心無旁鶩。
「三公子。」
「是。」曹彰正在練書法,不避諱是不太成器。
「二公子和四公子呢?」
唯一的問題是曹彰太老實了,性子又太直爽,刁鑽兩下就把話都抖出來,藏不了一點秘密,這樣作軍師或文官都可能吃虧。
「唔,告病吧……」曹彰提的筆頓了會。
「子文。」
「唔……同季重……」這會頭也垂下去了。
「同季重玩去了?」
「嗯……」
反過來說,曹丕和曹植的問題就是胸懷大志廣結人脈順勢結交酒肉朋友。曹彰還試替兄弟緩緩:「打獵郊遊什麼,不誤事。」至少沒行惡囉,先生暫且諒解罷。
胸懷大志至少、不,更要好好打底子啊!司馬孚為這仨兄弟嘆氣不完。曹植啊,吳質大你幾歲你知道麼,都可以當你爹了還跟人家混。
那個時候說起來真的是太早了,他不會想得到日後吳質的女兒嫁給姪子作續弦,現在被他歎得牙養的吳季重跟自己做了親家,又不明不白被休掉。那也好,司馬孚不討厭吳氏,然而每每見到那張隱約神似吳質的臉,就不禁想起幾載,幾十載前,他們都還很年輕,太年輕的時候。他為這種誰也無從得知的私怨對吳氏感到抱歉,也不曉得那孩子之後上了哪去,熬久一點成了皇后沒準司馬孚真要厭恨她了呢……於是司馬孚的年輕又像紙鳶,輕飄飄地飛走了。太年輕……輕得連荀彧跟曹操的糾葛都不見一點徵候,有朝一日吳質迫害曹植那麼狠也尚未有端倪。
吳質還在曹家兄弟間周旋,司馬孚已經遇到一個關口。曹操重新徵辟了司馬懿,二哥再也躲不住便出仕了。曹操讓他們選呢,曹彰不再學了,那曹植跟曹丕誰要留誰要跟新的。曹丕沒什麼意見,曹植倒是開口就說「叔達繼續跟我。」司馬孚知道這是少年一種安於已經熟識的現狀的依賴,少年表面上剛強心裏都弱得像沒羽毛的雞,曹丕二十出頭了腳踏實地不會再有這種莫名的漂浮感,擺擺手就讓了。
也許世間就是有得讓與不得讓之分吧。
司馬孚一面好笑信得過司馬孚,就信不過司馬孚的哥哥了嘛,一面安了點心。曹植這傢伙合拍和不合拍可有霄壤之別,一旦哥哥跟他不合拍將來日子不會好過,他司馬孚個性是水軟了一點才配合得住曹植,有得日後慢慢磨合。
不能再三人接力上課之後,曹植每天都得乖乖坐著了。說來奇怪,曹丕和曹彰跟去征戰的日子縱零星也頎長,跟曹植獨處的時間早就比較長,現在正名了卻別有一番感受。曹植也是會騎會射的,卻很少被父親帶上。十六歲了,興頭從吳質曹丕等兄長輩轉向女孩子,曹操就暗示了一個崔氏讓他別亂逗留,但還沒明示的即便指腹為婚也不能享用,故而曹植血氣方剛精力旺盛就發洩到離自己最近的友伴身上,即司馬孚。
是否接下來八輩子的門楣都倒完啦……每當曹植逼飛司馬孚拿來權充武器的道具他都不禁這麼想。你一個武將兒子我爸可是文官了不起指揮別人打仗自己不打仗的為什麼逼我和你打架我教書先生教書先生職責包含陪公子練武藝麼——腹誹到一半曹植已然伸著懶腰牢騷不盡興下去吃糕餅水果了。
少年捻著樹枝在地上寫字貌似塑新詩,雕不出名堂便划到邊上畫小人。小人們沒啥章法地散落,各種姿勢。司馬孚抖了抖身上手上的塵沙走過去,曹植招呼他食點心,閒適幾刻才打發少年郎放下挽著的袖子回去學習。
那時候日子還頂快活,不說曹丕跑回老家種甘蔗,光看曹植研墨也是種愜意,他們都很悠閒,生活好歹只差在天氣,不過畢竟文人,晴雨風曇都得享受。
有時候司馬孚觀曹植練射,神情專注裏他不知道曹植的夢想究竟是什麼,哪怕沒有夢想只圖今朝快樂今夕酒難道欠佳。曹植琢詩的手拉滿了弓,如果他在戰場上,會怎麼樣呢,帥氣嗎。
弓弦振如開火,中的聲響驚動數裏隱跡的鳥,未曾睹形影就被牠離開了。時間猶脫弓的箭往未來嘯去,少時玩的惡作劇演變成益發辛毒的把戲,曹丕曹植兄弟倆乾淨整齊的袍裳底下,不曉得多少痂血瘀傷。
曹植眼睛裏鉤釘靶心的銳氣蔓延至舉手投足,他變沉默了,心沉默了口卻更加喋喋不休,啟齒便萬矢叢發恨不得屠城似的。朋友耍了花招曹植不免在書齋給先生罵一頓,這壓力迫使曹植黨精進手藝,司馬孚都分不清到底是曹植主謀抑或其友妄動。
旁觀兄弟彼此口蜜腹劍,司馬孚是怕一旦圖窮匕現。但看哥哥在曹丕身邊似亦三緘其口沒給出什麼主意,司馬孚便始終斂著手不動靜了。他在這場遊戲中始終是落後的。
他是看不慣兩個自己的學生爭鬥,但對曹植舉止的縱容和寬恕又沒有疆界,梢行勸誡又回到雲淡風輕的日常。通常曹植在先生面前照舊顯恬淡,所以司馬孚總難以將曹植那雙手和斬人首過門一樁事兜在一塊。虧他還幻想過曹植打仗的模樣呢,只因戰地過遙,而敵卒的家鄉便更遠了。殺人原本如是艱難。
他只是希望子建好好作人罷了;還不好的話只能再教。然而教不嚴師之惰啊,司馬孚一度懊悔自己似是而非的放任;然而他早就知道曹植胸懷志可不是,莫非不許他去爭麼,司馬孚在曹植的名分不過一介教書先生。
天清氣朗,軍隊還沒離城就一副凱旋的模樣。曹操很得意曹植的送行,青睞溢於言表。約莫十年前,曹操躊躇滿志地向司馬孚介紹他的孩兒,司馬孚知道除了眼前三位外尚有一位並不出房間。如今那位門也不邁的公子還在他的繭裏,而配給給曹丕的親愛不知不覺轉移到曹沖身上,曾幾何時殉葬曹沖。曹植和曹彰依舊出色,而曹丕的面貌被隔在他和父親之間的那層紗模糊了,當誰嶄露光芒,那層紗就反光,把曹丕沉到閃亮的海的底。
曹植在馬上,很興奮能從父親出征。他勒著韁繩,當下矮自己許多的司馬孚大概在交代叮嚀,雖然曹植差不多到初識時司馬孚的年紀了,但對司馬孚來說他永遠追不上自己也是事實。人聲嘈雜,曹植終於看見曹丕,他正走出群眾。來得是有點遲了。
「看二哥寫了什麼。」
唯獨對曹丕文采的注目一直持續到了最後。曹植從來不曾錯過任何一篇曹丕作的文章,就算他不表態。現在已經一隻腳跨在政治的淵藪裏的人,身上文學的那部份仍舊柔軟,藏在衣裳底下,皮膚裏面,筋絡之中。
曹丕往前走,那個距離漸漸不像要要拿出什麼的樣子了……他的一邊臉頰被犛出一道比較色深的痕跡。曹丕哭了。
正顧望二哥要獻上什麼的曹植不可置信地把眼瞠得圓了點,曹操也怔住了。曹丕的哭泣逐漸生動,像是附在畫軸裏的鬼魂走出來有冤要伸,世界隨著曹丕無聲淚下沈寂,水珠遷徙、掉落反而噪耳起來。那麼滂沱。豔陽下那麼滂沱。曹操下馬安撫他;曹植只是凝視,終究沒移動一吋,連在馬上的姿勢都沒有變。那不是他能插手的事,他哥哥正卯足全力企圖軟化父親的銅牆鐵壁,用織鏽的手扯壞一幕紗,他怎麼好意思打攪。
曹植低下頭聳了聳肩,虛弱地笑了一下。原本這是天地和他自己才會發覺的事,但司馬孚所站的角度恰巧目睹他的表情發生、經過、收尾。
他到底聯想到什麼,司馬孚有個底,不久當事人採取的行動驗證了他的假設。
曹丕邀司馬孚下棋,閒話中提及曹植寄回來的〈離思賦〉。曹丕拿給司馬孚讀,自己支著頭觀察司馬孚。賦不算很長,司馬孚抬臉時正好對上曹丕目光。
你們還是很像的。
只是你們不瞭解,或愛莫能助。
棋盤擺好,局到下半,曹丕開口問:「假如勢必輸,先生何如之?」
即便世間真有得讓與不得讓,讓了了後後悔那是另一耍戲了。
當初是曹植選了他,但事情決定下來也非完全沒司馬孚的份。設若他力拒,曹操要聽一位年近而立的幕僚,還是年輕懵懂的兒子,再說一個策士和另一個策士的區別,在那時候真有那麼嚴重嗎?然而說到底,這又只是司馬孚事後的哲學分析了,當時那個情境是沒有別的選項的。命運從來都是一條路,即便不筆直也唯獨的一條路。
世間為什麼會有父親樂見子女相殘,這些事情當作知識很好理解,身歷其境又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下完它,再認輸。」司馬孚復道:「下完它。」
曹植回來後司馬孚問候了健康恙情,曹植訝異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小病之事,話鋒轉向曹丕,便問起二哥有沒有寫什麼呢後來。他壓著沒收到回信的事沒提。司馬孚講了燕歌行,不過對其二沒什麼印象,便倩司馬懿去抄。司馬懿臉色古怪地交給三弟,然而並未揭示心中臆想。
司馬孚展絹,曹植在他身旁坐下來,先扶司馬孚的肩膀然後手順著滑下再撐住地面。動作一如昨日司馬孚卻有點尷尬,興許是再度正視了對曹植的堅持和固執所致。但曹植沒察覺他的緊繃,為穩重心把手挪離開他的背一點,司馬孚才感到鬆懈。「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遙遠路漫漫……」曹植沿著墨跡唸起來,聲音比遊樂時低甸,沉吟每個字的情和景;句子滾在他口腔裏,感覺像纏綿了唾液而溼黏流不動。司馬孚閃過一個念頭,向他傾,緊鄰他的那隻手繞到他背後,最終是不知著陸於哪裡好乾脆扣住曹植膀子,使他整個上臂夾緊軀幹,押過來,伏首吻了他額前。曹植才讀到「往不還」,錯愕地中斷下來望他。司馬孚道:「真不明白你們詩人,假扮怨婦哪裡有趣了?」
他把一瞬間復折衷的踰矩再歸結進一句戲謔的懸問中。曹植哼了一聲笑,索性倚到司馬孚身上,臉頰抵著他肩頭,說話時司馬孚都感受得到他的肌肉運動被緊貼的自己的身體牽制著。「誰說這是怨婦了。」原本支著身子的手也收回來,從兩人身體的間隙穿梭向前輕指遙遠的「遙」字:「我是覺得改成『悠』更合適。」
捉住曹植胳臂時司馬孚才驚覺自己的手有多燙,因為曹植的袖子和袖子底下的溫度摸上去像水一樣涼,但他很快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錯覺,是他太熱了。司馬孚沒把手放開,只是鬆垮到曹植的手肘擱著——現在司馬孚懷中當真偎著一個妾一般的騷人了,或是騷人一般的妾呢。
曹丕終歸撥翻了那盤棋。他說:「閉門造車者汝也。」
曹丕不是什麼都能任意獲得,比如那個姓邯鄲的就失手了,但司馬孚顯然不在此列。
曇花一現。曹植聲勢下滑業已非十日之寒,這種政治上的蕭條終於使得他嘴上也緘默了。臨菑侯府上下無異議,平平靜靜地就少了一名文學掾,好像遷出去的是曹植不怎麼欣賞的一盆植哉,或是一缸魚,再怎麼悉心照料都得不到回應的物種,主人甚至無從得知自己是不是被所養物嫌棄厭煩。他們道別猶如迄今任何一個黃昏,沒有餞別,沒有勸慰,沒有淚。什麼都沒有,就好像……他們翌日還得再問晨安似的,稀鬆平常。
司馬孚回憶前半生,感覺像從二十八歲一口氣飛越四十歲,中間丟三落四的記不太明白了,且周遭哭號擾人,思緒被割得七零八落接不成一串。為了避免站到曹丕的對立面去,司馬孚把一件要事壓在政務和日常底下,但總有些邊邊角角被擠到外邊見了天日,譬如當曹丕為曹操送行落淚時,他似乎正在稱讚誰的賦寫得好,又譬如那個誰湊在他膀子上一起讀曹丕的詩,舒心道:寫得真好啊,不愧是子桓。
為了這件重要的事,司馬孚和曹丕許多年沒說私話也不寒暄了,只是現在,曹丕跪在那兒哭得不成體統,恍惚如某日同曹彰打架痛得不禁淚的少年。十二年……十二年去了,變化了哪兒呢,他們好像又回到十九年前,司馬孚走上去搭了他肩說:「當止矣。殿下亦至此,群臣何錯其手足。」
章一 如昔夢入君 然舉世皆省
「令弟?」
「園裏。」曹丕略指了書房後邊。
「園裏做什麼?」
「先生等等便是。」說著曹丕又指了一邊盛水果的盤子。「嘗些?」
但是葡萄留給我。司馬孚聞言扶額,看著識相的嫡長子結果還是任性的。
又過幾刻兩個弟弟回來了,說是要給先生見面禮呢,還以為貼心,可是曹植你手上捉的那是什麼那是青蛙啊!活蛙!司馬孚鐵著臉指向方才曹丕指給他的方向(也就是一堵牆)說「放生」。曹彰折來一株花,一副粗手粗腳模樣的揀花是讓司馬孚驚奇了,一問挑選條件原來是停著蜜蜂的樣子夠勁準是朵好花,司馬孚驚奇轉為驚怵忙問沒被螫著吧。
學生乖乖上課也無法杜絕在休息時間鬧事,有回曹丕和曹彰扭打起來曹植把曹彰拉開,哥哥被甩到地上,曹丕起先還愣著然後扁嘴說先生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
「疼呢,眼淚都要掉了。」說完還真的流出兩行淚來。司馬孚心裏慌要老爹怪罪下來怎麼辦雖然我也不是受雇來當保母這應該不關我的事……一邊又想曹子桓不也上沙場嗎這點小挫就疼得哭那可好!過會曹植過來看他,曹丕又迅速把淚揩了不在弟弟眼前顯一點軟弱樣。
俗話說教學相長,司馬孚了解到,育子萬萬不可如曹孟德。要他孩兒將來鬼靈精怪如是可消受不起。
不過當罷師倒自己楣的司馬懿問起曹家公子何如時,司馬孚還是覺得自己的學生可愛的:「二公子體面得人緣,三公子大方活潑,四公子機靈敏捷。」
司馬懿故作艱難道:「也就是說……二公子老氣橫秋裝……腔作勢……三公子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四公子調皮搗蛋闖禍精。」
「二哥你別這樣。」
這天唯一現身的是曹彰,有時司馬孚想曹彰立志作將是有點可惜了,雖然不賦詩作文,曹彰也很能學,而且心無旁鶩。
「三公子。」
「是。」曹彰正在練書法,不避諱是不太成器。
「二公子和四公子呢?」
唯一的問題是曹彰太老實了,性子又太直爽,刁鑽兩下就把話都抖出來,藏不了一點秘密,這樣作軍師或文官都可能吃虧。
「唔,告病吧……」曹彰提的筆頓了會。
「子文。」
「唔……同季重……」這會頭也垂下去了。
「同季重玩去了?」
「嗯……」
反過來說,曹丕和曹植的問題就是胸懷大志廣結人脈順勢結交酒肉朋友。曹彰還試替兄弟緩緩:「打獵郊遊什麼,不誤事。」至少沒行惡囉,先生暫且諒解罷。
胸懷大志至少、不,更要好好打底子啊!司馬孚為這仨兄弟嘆氣不完。曹植啊,吳質大你幾歲你知道麼,都可以當你爹了還跟人家混。
那個時候說起來真的是太早了,他不會想得到日後吳質的女兒嫁給姪子作續弦,現在被他歎得牙養的吳季重跟自己做了親家,又不明不白被休掉。那也好,司馬孚不討厭吳氏,然而每每見到那張隱約神似吳質的臉,就不禁想起幾載,幾十載前,他們都還很年輕,太年輕的時候。他為這種誰也無從得知的私怨對吳氏感到抱歉,也不曉得那孩子之後上了哪去,熬久一點成了皇后沒準司馬孚真要厭恨她了呢……於是司馬孚的年輕又像紙鳶,輕飄飄地飛走了。太年輕……輕得連荀彧跟曹操的糾葛都不見一點徵候,有朝一日吳質迫害曹植那麼狠也尚未有端倪。
吳質還在曹家兄弟間周旋,司馬孚已經遇到一個關口。曹操重新徵辟了司馬懿,二哥再也躲不住便出仕了。曹操讓他們選呢,曹彰不再學了,那曹植跟曹丕誰要留誰要跟新的。曹丕沒什麼意見,曹植倒是開口就說「叔達繼續跟我。」司馬孚知道這是少年一種安於已經熟識的現狀的依賴,少年表面上剛強心裏都弱得像沒羽毛的雞,曹丕二十出頭了腳踏實地不會再有這種莫名的漂浮感,擺擺手就讓了。
也許世間就是有得讓與不得讓之分吧。
司馬孚一面好笑信得過司馬孚,就信不過司馬孚的哥哥了嘛,一面安了點心。曹植這傢伙合拍和不合拍可有霄壤之別,一旦哥哥跟他不合拍將來日子不會好過,他司馬孚個性是水軟了一點才配合得住曹植,有得日後慢慢磨合。
不能再三人接力上課之後,曹植每天都得乖乖坐著了。說來奇怪,曹丕和曹彰跟去征戰的日子縱零星也頎長,跟曹植獨處的時間早就比較長,現在正名了卻別有一番感受。曹植也是會騎會射的,卻很少被父親帶上。十六歲了,興頭從吳質曹丕等兄長輩轉向女孩子,曹操就暗示了一個崔氏讓他別亂逗留,但還沒明示的即便指腹為婚也不能享用,故而曹植血氣方剛精力旺盛就發洩到離自己最近的友伴身上,即司馬孚。
是否接下來八輩子的門楣都倒完啦……每當曹植逼飛司馬孚拿來權充武器的道具他都不禁這麼想。你一個武將兒子我爸可是文官了不起指揮別人打仗自己不打仗的為什麼逼我和你打架我教書先生教書先生職責包含陪公子練武藝麼——腹誹到一半曹植已然伸著懶腰牢騷不盡興下去吃糕餅水果了。
少年捻著樹枝在地上寫字貌似塑新詩,雕不出名堂便划到邊上畫小人。小人們沒啥章法地散落,各種姿勢。司馬孚抖了抖身上手上的塵沙走過去,曹植招呼他食點心,閒適幾刻才打發少年郎放下挽著的袖子回去學習。
那時候日子還頂快活,不說曹丕跑回老家種甘蔗,光看曹植研墨也是種愜意,他們都很悠閒,生活好歹只差在天氣,不過畢竟文人,晴雨風曇都得享受。
有時候司馬孚觀曹植練射,神情專注裏他不知道曹植的夢想究竟是什麼,哪怕沒有夢想只圖今朝快樂今夕酒難道欠佳。曹植琢詩的手拉滿了弓,如果他在戰場上,會怎麼樣呢,帥氣嗎。
弓弦振如開火,中的聲響驚動數裏隱跡的鳥,未曾睹形影就被牠離開了。時間猶脫弓的箭往未來嘯去,少時玩的惡作劇演變成益發辛毒的把戲,曹丕曹植兄弟倆乾淨整齊的袍裳底下,不曉得多少痂血瘀傷。
曹植眼睛裏鉤釘靶心的銳氣蔓延至舉手投足,他變沉默了,心沉默了口卻更加喋喋不休,啟齒便萬矢叢發恨不得屠城似的。朋友耍了花招曹植不免在書齋給先生罵一頓,這壓力迫使曹植黨精進手藝,司馬孚都分不清到底是曹植主謀抑或其友妄動。
旁觀兄弟彼此口蜜腹劍,司馬孚是怕一旦圖窮匕現。但看哥哥在曹丕身邊似亦三緘其口沒給出什麼主意,司馬孚便始終斂著手不動靜了。他在這場遊戲中始終是落後的。
他是看不慣兩個自己的學生爭鬥,但對曹植舉止的縱容和寬恕又沒有疆界,梢行勸誡又回到雲淡風輕的日常。通常曹植在先生面前照舊顯恬淡,所以司馬孚總難以將曹植那雙手和斬人首過門一樁事兜在一塊。虧他還幻想過曹植打仗的模樣呢,只因戰地過遙,而敵卒的家鄉便更遠了。殺人原本如是艱難。
他只是希望子建好好作人罷了;還不好的話只能再教。然而教不嚴師之惰啊,司馬孚一度懊悔自己似是而非的放任;然而他早就知道曹植胸懷志可不是,莫非不許他去爭麼,司馬孚在曹植的名分不過一介教書先生。
天清氣朗,軍隊還沒離城就一副凱旋的模樣。曹操很得意曹植的送行,青睞溢於言表。約莫十年前,曹操躊躇滿志地向司馬孚介紹他的孩兒,司馬孚知道除了眼前三位外尚有一位並不出房間。如今那位門也不邁的公子還在他的繭裏,而配給給曹丕的親愛不知不覺轉移到曹沖身上,曾幾何時殉葬曹沖。曹植和曹彰依舊出色,而曹丕的面貌被隔在他和父親之間的那層紗模糊了,當誰嶄露光芒,那層紗就反光,把曹丕沉到閃亮的海的底。
曹植在馬上,很興奮能從父親出征。他勒著韁繩,當下矮自己許多的司馬孚大概在交代叮嚀,雖然曹植差不多到初識時司馬孚的年紀了,但對司馬孚來說他永遠追不上自己也是事實。人聲嘈雜,曹植終於看見曹丕,他正走出群眾。來得是有點遲了。
「看二哥寫了什麼。」
唯獨對曹丕文采的注目一直持續到了最後。曹植從來不曾錯過任何一篇曹丕作的文章,就算他不表態。現在已經一隻腳跨在政治的淵藪裏的人,身上文學的那部份仍舊柔軟,藏在衣裳底下,皮膚裏面,筋絡之中。
曹丕往前走,那個距離漸漸不像要要拿出什麼的樣子了……他的一邊臉頰被犛出一道比較色深的痕跡。曹丕哭了。
正顧望二哥要獻上什麼的曹植不可置信地把眼瞠得圓了點,曹操也怔住了。曹丕的哭泣逐漸生動,像是附在畫軸裏的鬼魂走出來有冤要伸,世界隨著曹丕無聲淚下沈寂,水珠遷徙、掉落反而噪耳起來。那麼滂沱。豔陽下那麼滂沱。曹操下馬安撫他;曹植只是凝視,終究沒移動一吋,連在馬上的姿勢都沒有變。那不是他能插手的事,他哥哥正卯足全力企圖軟化父親的銅牆鐵壁,用織鏽的手扯壞一幕紗,他怎麼好意思打攪。
曹植低下頭聳了聳肩,虛弱地笑了一下。原本這是天地和他自己才會發覺的事,但司馬孚所站的角度恰巧目睹他的表情發生、經過、收尾。
他到底聯想到什麼,司馬孚有個底,不久當事人採取的行動驗證了他的假設。
曹丕邀司馬孚下棋,閒話中提及曹植寄回來的〈離思賦〉。曹丕拿給司馬孚讀,自己支著頭觀察司馬孚。賦不算很長,司馬孚抬臉時正好對上曹丕目光。
你們還是很像的。
只是你們不瞭解,或愛莫能助。
棋盤擺好,局到下半,曹丕開口問:「假如勢必輸,先生何如之?」
即便世間真有得讓與不得讓,讓了了後後悔那是另一耍戲了。
當初是曹植選了他,但事情決定下來也非完全沒司馬孚的份。設若他力拒,曹操要聽一位年近而立的幕僚,還是年輕懵懂的兒子,再說一個策士和另一個策士的區別,在那時候真有那麼嚴重嗎?然而說到底,這又只是司馬孚事後的哲學分析了,當時那個情境是沒有別的選項的。命運從來都是一條路,即便不筆直也唯獨的一條路。
世間為什麼會有父親樂見子女相殘,這些事情當作知識很好理解,身歷其境又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下完它,再認輸。」司馬孚復道:「下完它。」
曹植回來後司馬孚問候了健康恙情,曹植訝異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小病之事,話鋒轉向曹丕,便問起二哥有沒有寫什麼呢後來。他壓著沒收到回信的事沒提。司馬孚講了燕歌行,不過對其二沒什麼印象,便倩司馬懿去抄。司馬懿臉色古怪地交給三弟,然而並未揭示心中臆想。
司馬孚展絹,曹植在他身旁坐下來,先扶司馬孚的肩膀然後手順著滑下再撐住地面。動作一如昨日司馬孚卻有點尷尬,興許是再度正視了對曹植的堅持和固執所致。但曹植沒察覺他的緊繃,為穩重心把手挪離開他的背一點,司馬孚才感到鬆懈。「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遙遠路漫漫……」曹植沿著墨跡唸起來,聲音比遊樂時低甸,沉吟每個字的情和景;句子滾在他口腔裏,感覺像纏綿了唾液而溼黏流不動。司馬孚閃過一個念頭,向他傾,緊鄰他的那隻手繞到他背後,最終是不知著陸於哪裡好乾脆扣住曹植膀子,使他整個上臂夾緊軀幹,押過來,伏首吻了他額前。曹植才讀到「往不還」,錯愕地中斷下來望他。司馬孚道:「真不明白你們詩人,假扮怨婦哪裡有趣了?」
他把一瞬間復折衷的踰矩再歸結進一句戲謔的懸問中。曹植哼了一聲笑,索性倚到司馬孚身上,臉頰抵著他肩頭,說話時司馬孚都感受得到他的肌肉運動被緊貼的自己的身體牽制著。「誰說這是怨婦了。」原本支著身子的手也收回來,從兩人身體的間隙穿梭向前輕指遙遠的「遙」字:「我是覺得改成『悠』更合適。」
捉住曹植胳臂時司馬孚才驚覺自己的手有多燙,因為曹植的袖子和袖子底下的溫度摸上去像水一樣涼,但他很快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錯覺,是他太熱了。司馬孚沒把手放開,只是鬆垮到曹植的手肘擱著——現在司馬孚懷中當真偎著一個妾一般的騷人了,或是騷人一般的妾呢。
曹丕終歸撥翻了那盤棋。他說:「閉門造車者汝也。」
曹丕不是什麼都能任意獲得,比如那個姓邯鄲的就失手了,但司馬孚顯然不在此列。
曇花一現。曹植聲勢下滑業已非十日之寒,這種政治上的蕭條終於使得他嘴上也緘默了。臨菑侯府上下無異議,平平靜靜地就少了一名文學掾,好像遷出去的是曹植不怎麼欣賞的一盆植哉,或是一缸魚,再怎麼悉心照料都得不到回應的物種,主人甚至無從得知自己是不是被所養物嫌棄厭煩。他們道別猶如迄今任何一個黃昏,沒有餞別,沒有勸慰,沒有淚。什麼都沒有,就好像……他們翌日還得再問晨安似的,稀鬆平常。
司馬孚回憶前半生,感覺像從二十八歲一口氣飛越四十歲,中間丟三落四的記不太明白了,且周遭哭號擾人,思緒被割得七零八落接不成一串。為了避免站到曹丕的對立面去,司馬孚把一件要事壓在政務和日常底下,但總有些邊邊角角被擠到外邊見了天日,譬如當曹丕為曹操送行落淚時,他似乎正在稱讚誰的賦寫得好,又譬如那個誰湊在他膀子上一起讀曹丕的詩,舒心道:寫得真好啊,不愧是子桓。
為了這件重要的事,司馬孚和曹丕許多年沒說私話也不寒暄了,只是現在,曹丕跪在那兒哭得不成體統,恍惚如某日同曹彰打架痛得不禁淚的少年。十二年……十二年去了,變化了哪兒呢,他們好像又回到十九年前,司馬孚走上去搭了他肩說:「當止矣。殿下亦至此,群臣何錯其手足。」
章一 如昔夢入君 然舉世皆省
♪ Radical Face〈Ghost Town〉:I still dream of you / But everyone kn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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