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園裏遇見秋丸恭平才發現原來成了他的學弟。
秋丸終究沒有繼續打棒球,而是進了唸書取向的學校,在這一點上阿部跟他是同類。當年和他們同期的一批青少棒選手中,崎玉縣榛名、三橋、高瀨與田島等人進了職業界,其他人大多走升學路線,分散到各地大學去。
秋丸是頗出人意料的強捕手,直到三年級始才嶄露頭角,雖然以高中生涯而言已經太遲了,但總算在最後關頭受人矚目,終於沒讓學弟清水搶在他退休前就當上先發捕手。然後,即便如此,跟大多數人一樣,畢業就遠離了青春期賠上了大半時間心血的活動。
交誼室電視正在運動頻道,重播最近的棒球賽。秋丸泡的奶茶才喝不到一半,可能剛來,或是太過專注於節目了。阿部抱著手臂和他隔一個人寬坐下。
那場比賽阿部有去看現場,對之後發展也都大概記得。恐怕一開口就洩漏戰況,所以一言不發。
秋丸靠在沙發上的背有點兒彎。
「你去過這場?」
「啊,嗯。」
「難得什麼都不說。」
要是平常,阿部跟秋丸會玩一些遊戲,比如猜榛名的後續行動。秋丸的支配欲本就不強,再說光靠餘光就能精準辨別榛名(和他的捕手)的策略,所以並不每次都會主動預測;與之相比阿部才真的設身處在揣想榛名。阿部的嘮叨讓他管不住嘴巴,但這回阿部卻全沒開口,顯是刻意住嘴了。
阿部拆開懷著厚片的塑膠袋,花生味道漸漸散開來。榛名有效率地三振第三人。
「……」
嚼。阿部吃麵包的聲響跟播報員的實況混和在一起,秋丸起身將音量稍微調大,順便捧起奶茶喝口奶茶,將杯子抱在胸前往後靠回去。
「……我,」
阿部看向秋丸,咀嚼聲隱約也換了方向,反倒是說話的秋丸依然看著裝載遙遠且過期的榛名的螢幕,彷彿他是向著它發話而非阿部。秋丸的杯子打從阿部進來時便沒在冒煙,這天氣只要咻一下子的時間就能冷卻好多東西。
「在學校裏碰到你的時候,我頭一個念頭是:我也結束了。」
「這一場比賽啊,我本來是要去的,票也買好了;但是臨時覺得不對勁。後來好說歹說才把票給讓了出去,也不是可惜那個錢,只是單純地不想浪費這場比賽、那個觀眾席。」
機器所播放的聲音縱使有起有伏,揚聲器在所吐出的訊號中默默地加入了自己的特徵,使得一切聽起來也是十足地假假的。
「一直都努力地壓制著清水的氣燄,可是到頭來,還是得……」
秋丸眼鏡上本來應該有霧的,早散去了。「到頭來,『榛名贏球』這件事,又回到榛名一個人身上了。雖然說誰都知道不可能一直一起;可是正因為一起過所以更無法置信這件事。」
事到如今還說這能幹嘛,連阿部也快升上二年級了。本以為對榛名可以改觀了,然而結果榛名依兀把棒球看得比什麼都重,而且是無偏頗的,這樣反而令人加倍心寒。沒有被榛名選上,純粹是因為自己沒有選擇棒球,所以無法走在同一條路上。本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大家各自在各自領域努力便罷,可是曾經一同走在棒球的路上的經驗,卻成了最突兀的絆腳石。
因為太在意,結果討厭了起來。
本以為對榛名可以改觀了,可以毫無罣礙地選擇別的東西,結果仍舊選擇了榛名。以當代年輕人來說算是相當早婚吧,宮下跟大河在高中畢業後不久便結婚了。
阿部是經由榛名才在數個月後得知這件事,聽故事的過程中自己確實無法將名字所支撐的形象從腦海召喚回來,所以只是任由文字在視野中漂浮。
隊上可靠的三壘手,與支持著社團精神的經理,青春可愛的高中戀情;以及投手對可愛經理的酸澀單戀。
在旁觀看的秋丸沒道理沒發覺這事。不論最初因為什麼原因聚集在一起,待著的時間久了,而且發展出觸及自我核心的交情的話,一旦經營不濟,變質的風險便會從肉眼觀察不到的隙縫滲透進來。
自己由於恐懼榛名的躁鬱而遠避的那段日子,身不由己待在榛名身邊的人,終於成為榛名生命歷程中閃耀的光點,不時刺鋒芒向秋丸。雖然阿部在榛名的人生中算不上非常明亮,然而由於恰巧坐落在最灰暗的地帶,因此相較於其他事物都還來得更加醒目。
不論榛名灌注在阿部身上的是喜是厭,其強烈程度都讓秋丸莫名地感覺受到威脅。同時,榛名對宮下傻氣而明確的欽慕則以另一種形式壓迫著秋丸。但是在那個時候,秋丸都還沒認真解讀這些情緒,因為日常生活中榛名都是依賴秋丸的。
或許「依賴」這個詞彙並不恰當,因為榛名讓秋丸為自己做的事光靠榛名一個人也都辦得來,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茶水、按摩、寄物之類的。然而正是因為即便如此依然託付給秋丸去做,讓秋丸覺得榛名允許自己融入他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關於投接球。秋丸是榛名投球的練習對象。就算是未曾在球場上接球的秋丸,也能察覺榛名投給自己的跟投給町田的球之間的差異。他也去看過senior時期榛名跟阿部搭檔。
潛意識進行的種種比較告訴秋丸,單討論「捕手」的話,在榛名心中自己的地位最為崇高。當然這些結論都沒有進到秋丸主要思考的層面,而是像閃逝地靈感那樣觸發之後就收藏起來。
透過這層假想的「榛名對我的肯定」進而間接肯定自己的價值,秋丸並不在意是否能在球場上跟榛名搭檔。畢竟那些形式上的事情,都不會影響事實。
再加上他跟榛名的莫名默契是學長也有目共睹的,所以似乎連學長也會私底下鼓勵榛名激起秋丸的鬥志。但秋丸並不覺得鬥志有怎麼重要,還擅自認定自己在社團的前途是讓榛名決定的,他只是按照榛名的任性順勢而行而已。
接著秋丸被逼得正視學弟滿懷野心的窘境,接著以自己的實力站穩先發捕手的位置,接著畢業。
「我猜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吧……」
榛名說他大概是這時候察覺喜歡著自己這件事,不過語氣不太穩當,不曉得是真的不確定所以說不安穩,還是根本一明二白而使這句話本身成了謊言。
秋丸有一搭沒一搭而又避重就輕地說著各種事情,以前發生過的事,以前想過的事,現在正在發生的事,現在沒能發生的事。
有話沒說,而那才是他今夜真正想說的話。他正在揣測適當的縫,能從喉嚨射出毒針,不刺傷自己的口腔,順利飛出去。
最好能射中阿部。
阿部吞下最後一口花生醬厚片,將塑膠袋摺平整才丟向垃圾桶,但平坦的平面無法在空中順遂地前進,而是飄在空氣中之後落到地上。秋丸撿起來好好的丟掉。
阿部高三,也就是榛名畢業後第一年,在最後一屆夏大落敗的午後,風把雨給吹得水平了的不寧靜中,筱岡向阿部告白了。
筱岡原本沒這打算。一片慘寂中,哭號已經平息了,三年、也就是「高中畢生」的宏願,最終沒能實現,結果平淡地就過完了。他們開始聊往事,從入學時細細數過來,一項一項,鉅細靡遺地抵達現在,殆盡了所有潛力。
「如此一來我們也末路窮途了。」阿部望著車窗外面不斷切換的連續景物,筱岡在玻璃上自己倒影的身後,目光指向她自己僵直手臂下的膝蓋。「明明還有好多事還沒完成。」
「嗯啊。」
筱岡跟阿部沒加入懷舊行列,在外圍靜靜聽著隊友此起彼落的「說起來……」「當時……」「後來……」「而且……」「不過……」越接近現在就越不順暢,哽咽,抽氣,但是不再有人有力氣哭了。人們吐出的悲傷聚積在車廂裏越發濃稠,變成一頂面罩,籠住大家的臉,難以呼吸。
阿部暗地裏以為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接下來發生的都一定會是好事。去年夏天,西浦在準決賽擊敗了武藏野第一。
明明贏了,而且還沒贏完,不到可以鬆懈的時候,但阿部卻被囂張的情緒給席捲,沒有辦法不悲傷。他跟榛名賽後在講話,講著講著就哭了,眼淚一顆一顆掉落進手套裏,阿部被接殺。
不是第一次得勝於武藏野,不過,某種層面上,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那天也下著雨。
有別於那天(以及關東大賽的最後一天),今天的雨聲被窗子完善地隔絕在外,雨滴啞然掉落的圖像將氣氛營造得好像只是在準備,準備趕赴某個關鍵時刻,但鹿死誰手尚未有端倪。也許這輛車其實才剛駛離學校而已。
此時雨聲漸響,但跟眼前的滂沱並不匹配,溫潤地窸窸窣窣。
原來是筱岡在說話。
阿部不知道筱岡已經喃喃低語多久了,他很確定筱岡是在向他說話沒錯,既然筱岡依然維持著僵硬的封閉姿勢,對象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或鄰座阿部以外的人;而內容雖然暫時不像有指定聽者,比較傾向筱岡自敘,但(聲調穩定地)自言自語不像筱岡這樣開朗有擔當的女孩會做的事。
因為筱岡低著頭,而阿部平常個性就不熱絡,以致她一直沒有發現阿部其實一直在恍神,而滔滔不絕著她的故事。接著語意陷入短暫的迴圈,似乎預告著接下來將要揭露天大的事,只不過阿部一點頭緒也沒有。
筱岡向阿部告白了,因為,她補充,沒由來地覺得,從今往後有某處將與以往截然不同。她不知道改變將帶來什麼。
的確很感動:原來自己從一年級就被人這樣熱切而珍惜地喜歡,而阿部竟然未曾察覺。換個角度想,或許也是出自筱岡的細膩,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感情藏得滴水不漏。筱岡自白完終於抬起頭來,笑著說,嗯,我說完了。她並未明確地提想要交往,不過情勢依然往交往的方向發展。
秋丸打算說多少?他又是怎麼看阿部的?一時之間,阿部對秋丸的叨絮莫名地厭煩起來,因為他跟秋丸其實處在迥然不同的狀況裏。他握有的籌碼比秋丸多太多,甚至到了足以勝之不武的地步,但是秋丸並不知曉,還以為阿部跟他是同病相憐。
阿部又該對秋丸說多少?他無意間且必然地得知了秋丸極有可能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他該隱瞞這點嗎?假如讓秋丸發覺自己其實知道,該怎麼辦?假如不小心說溜嘴該怎麼辦?
筱岡回答「咦?我跟阿部不是情侶喔」的眼神跟語氣都很自然,相較之下一副凶神惡煞的水谷才是使氣氛尷尬的元兇。
升級後阿部繼續和水谷同班,筱岡則分去別的班級。筱岡和阿部兩個人知道彼此其實沒在交往,不過外人看來卻很像那樣子。筱岡跟阿部走近了。首當其衝的是水谷,首先他跟阿部相處的時間被壓縮了,其次他也目擊到教室來找阿部的筱岡。
社團活動大體上算結束了,出不出席都無妨;與此相對反而更加頻繁待在一起的筱岡跟阿部便意外地不自然了。
留意筱岡的日子裏,水谷經常隨著筱岡的視線去觀看世界,然後他發覺,最常看見的是阿部隆也的身影。臉也好後頸也好,阿部隆也。
高中生涯賽事拉下終幕後,水谷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筱岡視界裏的阿部正面迎接她的比例變高了。結束社團活動本來是為了應考,那麼在此際談起戀愛的話不覺得搞錯重點了嗎?當水谷如此質問阿部時,阿部反問「你在講什麼啊?」
「我在講什麼……我在講筱岡啊!」
「……我說你哪裡誤會了吧。」
「什麼誤會,你們分明在交往,你居然否認,你在玩弄她嗎!」
「所以我說你誤會了啊。」
水谷揍了阿部一拳,反正不打球了,受不受傷都無所謂;何況自從升上二年級、有學弟慕名加入西浦硬式棒球社後,避免受傷早就不再是西浦隊員的「天責」了。
「你不是人。」
水谷說。
沒有人親耳聽見筱岡向阿部告白,人們只是觀察到筱岡跟阿部變親密了,並歸納出他們在交往的結論,然而事實上不是這樣的。阿部回應了筱岡對他的「好」不過跳過「喜歡」,才是真相。
水谷以為阿部是答應跟筱岡在一起,卻對外宣傳不是,盛怒之下直接去問筱岡,想說順便戳破阿部的面具。一年級開始就自我中心,雖然很有擔當個性卻稱不上好傢伙,如今終於把差勁的那面露出來了。
水谷也不想相信。
所以當筱岡和阿部口徑一致時,水谷偷偷地鬆了口氣。
「阿部他……我覺得,就算交往,也只是因為我喜歡他,而不是我們互相喜歡,所以,所以……」
筱岡說話時用力揉著自己的手指,停頓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水谷和她隔著好幾張課桌,空蕩的教室比平常更寬敞,筱岡的聲音在牆壁之間來回彈跳膨脹劇烈,把水谷的兩片耳朵都塞滿了。
所以還是算了。
水谷望著筱岡,心裏想,就算能跟筱岡交往,也只是因為他喜歡她,而不是他們互相喜歡,所以還是算了。
「雖然不知道阿部喜歡的人是誰,不過,總覺得他對我太好了,好到,好到……好像只是很有禮貌的那種好。」
筱岡說。能跟阿部變成好朋友就非常好了。水谷把筱岡說的每句話聽進去,抽換掉名字,越來越不想邁出自己的腳。如果筱岡對阿部的溫柔如此死心塌地,那他怎麼可能還有勝算?
她明明那麼喜歡你,為什麼不跟她試試看。
我不想拿她來試。
可是你卻對她這麼好,這樣她很可憐耶!
不然要對她很差嗎?……再說我也不想可憐她。阿部說(我才沒有資格可憐別人)。
倒是你,不是也很喜歡她嗎?這樣慫恿我好嗎?
只要她能跟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了。我希望她幸福。
她從我身上得到的幸福,豈不正好是你的不幸?
(……再說我也……)
可憐並不是這樣評斷的,再說我也。
阿部體認到自己並不真正冀望以西浦先發捕手的身份戰勝武藏野。你死我活並非他想要的,他祈禱的是能跟榛名同時獲得勝利。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乍看之下他掌握藐視榛名的機遇,然而掂掂自己的身影,卻總是不斷回頭看那個亟欲擺脫的對手。
阿部等他追上來,可是他越是賣力,就越把對手拋得更遠。
他跟榛名成為了對立的存在。之前他還沒這麼認真思考過這個情勢,因為下一場比賽還會再來,誰贏了——誰輸了都瑕不掩瑜,下次還能贏回來。下次贏回來就好了。
可這一次,突然地這一次,榛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於是阿部從這盞告終的號誌中窺見,即便有下一次,無論還有多少未來,他都不太可能跟榛名站在同一陣線,只能選擇撂倒他,或是放走他。
他第一次為了當初抉擇抗拒武藏野懊悔。
設若當年的榛名是個好學長,縱使控球差、打擊差、自我設限嚴雜,設若當年榛名是個態度友善的好學長,那麼,阿部的選擇就會不同了。
今天就不會後悔了……「……我一定會追隨你。」
沒想到榛名反駁了他的告解,他說受到阿部提攜的自己走出陰霾以後,到了武藏野,他會跟秋丸搭檔的;又說倘若當年自己脾氣很好,也輪不到阿部跟他搭檔,提出了諸如此類連過去的好的緣份都泯滅的假設。
聽見榛名選用「提攜」這違背輩份的見外詞彙,阿部頓時明白到自己不過是榛名生涯中一段黑暗時代的插曲,自己能夠熠熠生輝說穿了只是由於榛名生命的一陣子跳針。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我倆,不想被棒球的規則分開我跟你。漸漸語無倫次起來,話語被哽咽中斷,他沒辦法阻止自我哭。
他們離開各自隊伍的集散區,到比較遠的地方才開始交談,避免談話內容不經意挫傷士氣。阿部一抹掉眼淚,就流出新的淚水,怎樣也趕不上自己潰堤的速度,榛名一時間不知所措,彷彿燈全熄滅了。
他撇下開關,惺忪的燈具獲准睡回籠覺便毫不客氣地隱聲匿跡。阿部拄著手臂在洗手台前落淚的背影顫抖著。有什麼好哭的,下次再贏回來就好了,榛名是這麼想的,反正我很強,反正我們很強。
又不是你的錯,是前面失分太多,所以你是在哭什麼。
本來是打算粗糙地安慰他兩句,卻被揪住了衣服甩到牆上,喉嚨裏剛成型的句子被遭牆面強吻的左肩揮發了。榛名反擰阿部的手低聲咒他,明顯感覺到膝蓋開始發軟,他想說自己的憤怒已經沖灌進整隻腿了。
榛名往後都沒有遇上能跟阿部解釋那天感受的機會,因為與阿部的談話總是很快就切斷了,而自己畢竟也沒有經常掛念著,或是說不願意掛念著。
所以就算稍有契機,也一不小心就給流掉了。
阿部提在臉前的手放棄揩拭眼淚,而嘴巴釋放的話老實說榛名已經聽不大懂,非常地破碎而且膠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哭,有什麼好哭的,榛名元希他這輩子還有無數次比賽,這只是其中一次而已,而阿部,阿部可是勝方耶。
驀然間阿部捉住了榛名的球衣,他反射地以為自己又要被甩出去而略往後退,但阿部又湊了過來,其實手放得比當時低,只達榛名的腰更高一點。
然後,他把手伸長,環抱住榛名的身體。倘若當年他能更喜歡榛名一點,能不要放棄榛名;倘若能把對榛名的喜歡表達得更完整一點;可是當年他甚至無法更瞭解自己對榛名的喜歡是多麼確切而深邃。
「我希望你贏」榛名依稀聽見類似的句子,可是背被刻得很痛無法專心;棒球在被投出去前也這麼痛嗎?他輕拍阿部的頭說:你不是什麼都不怕的嗎。
可是我希望跟你一起贏。是日,阿部隆也才確認自己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因為太喜歡了,結果變得看不見未來。更何況,他們本來就不可能共有同一個未來。
日後,阿部買票入場看職棒比賽時,把這分認知雕刻得更加精細。正是由於在球場上正面面對榛名元希的權力,正是這失去,使得他的心空了下來能裝進別的事物。他裝進了正確釐清後的自己對榛名的看法。
他連上場比賽的資格都沒有,連讓榛名沮喪的潛力都封印掉,阿部節節退敗,他本來以為的最壞的時刻的後方,是更壞的時刻。
單就這點而言,阿部跟秋丸平分秋色。或許基於這個理由,秋丸將阿部當作能夠分享的對象。但前提是,秋丸認為他們兩人是平等的,平等地無法再和他並肩。
「看見你也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好像和過去碰了一面,把一切都銜接起來,時間繼續流轉。『我畢業了』,不再是謊言,因為我開玩笑的世界,也出現了別的曾經存在於我認真對待的世界裏的人──若非這是另一個玩笑,就是從來都不存在玩笑。」
秋丸和榛名已經許久沒有見面了,未來是否會再見也是未定數。要是沒有人告訴他,那他將永遠不知情。阿部不知道說出來好還是不說好。
此刻秋丸細膩地描繪著榛名隨著棒球離他而去心理感受,但這些都是在指桑罵槐。裹在秋丸對命運的一連串傷感底下的,是他對自己所犯的錯的悔恨。
榛名的身影映在秋丸的鏡片上。
阿部曾經以為他將步上秋丸的後塵。
「──我跟榛名已經──」
幾周前接到榛名來電約吃宵夜,阿部想說吃宵夜不是大學生才吃的嗎你這出社會了吃什麼宵夜職業球員夜半三更可以外出招惹狗仔嗎吃什麼宵夜地赴約。榛名穿著深的暖色系夾克、運動褲跟拖鞋,說想吃路邊攤。阿部突然覺得認真地穿布鞋出門的自己好蠢。
「你不冷嗎?」阿部問。
榛名夾克的拉鍊只拉到胸口,脖子對業已滑入冬天的城市大方敞開,底下穿的衣服竟然裁著大圓領,裸露的肌膚靜靜泛著赤。「欸,啊。忘記拉拉鍊。」
「你白痴啊。」
阿部被自己呼出的白煙遮了下視線,榛名在視野中時隱時見使他對時空的感受變得曖昧,夜色罩上奶暈讓景色看似白天。
運動量銳減後阿部明顯感覺到體能緊跟著驟降,血液循環不如以往迅速,阿部比以前來得怕冷。他總算說服榛名去有暖氣的室內餐館。
榛名的拖鞋達達達地,蓋過了阿部的布鞋腳步聲。他大而化之並且過份坦率的個性一直很困擾阿部,即便到了今天,阿部還是無法隨心所欲地應對;幸好就算阿部一時被激怒,榛名也不會太過追究或愧疚,不若三橋敏感,阿部總是擔心哪時會讓三橋以為自己疏遠了他。
假如與對方站在同一陣線,大部分話題都能很順暢地進行下去,然而今日並非如此,至少對阿部來說,他跟榛名之間有著微妙隔閡。
他決意將隔閡存在於他心頭的「事實」對榛名隱瞞到底,因為榛名總不會有這分感受。
他瞭解到過去榛名令自己感到棘手並非全然出於榛名的蠻橫,也有部份來自自認「必須維護」的責任。從前他必須不讓榛名太討厭他,底線是不能讓榛名討厭他到不願意投球給他;現在依然如此,但事由有點變化。
每每想到這裡,阿部就不願意再鑽研下去。
明明他的意念昭然若揭。
「我想吹吹風的說。」晚風夾雜著水汽而格外寒冷,榛名看上去十分喜歡這個天氣,神色相當愉悅。阿部連同領口拉緊了眉頭。
「但我冷死了。」
食堂菜單上深夜供應的菜色不多,是榛名約阿部出來,但卻不太說話,沉默著解決掉食物。原來榛名依然故我,答應了到室內用餐之後才跑去便利商店買了啤酒說,散步。
「你幹什麼這樣找我碴?」阿部用衣服下擺擦過易開罐頂面後拉開熱薑湯的拉環,方才從保溫玻璃櫃中取出它時微微發燙但現在已經可以直接用手掌握住罐子。榛名走在前頭,仰頭彷彿就喝掉半罐啤酒。
「社團的前輩結婚了。」
榛名停下來,光看背影不曉得他的心情。因為社團前輩成婚羨慕忌妒恨,於是被找來洩忿。阿部簡單整理情況,啜了一口薑湯,希望在它徹底失溫前奪取它的體溫。
「跟另一個前輩……。我一直都喜歡她,不過卻等不到他們分手的那天,而且還這麼早就迎接了結局。」
欸,是這樣啊。
學長成婚應當是喜事,對此面露哀色掃人興怎麼想都是榛名腦袋有洞。除非。阿部還沒來得及把但書給想明白──導向有利自己的臆測──榛名就披露了第二個前輩。原來是這樣。
「是喔。」阿部哼一聲。「就算他們分手你也不見得能跟那個學姊在一起吧。」
榛名笑了下,匆匆笑聲中混有鼻音,顯然是默認阿部的嘲諷。
一年級武藏野敗走ARC後,阿部對他收斂了嘴皮子;但這次卻毫不猶豫地把抹滿了鹽的手壓到榛名也不知道癒合了沒的傷口上。而榛名,他輕而弱地覆蓋住阿部的手背,將他的加害按進更深的自己。
這麼輕易又彆腳地認輸真不像你啊。
這麼惡毒地……真不像我啊。
這麼惡毒──與惡劣大相逕庭──地面對榛名,就算回溯到中學時代阿部也找不到深刻的前例。
他以為已經原諒了。
「就算學姊有意好了,你接手豈不是給學長難堪嗎?我就不信現在的你會做這種破壞社團和諧的事。」阿部捉住話的尾巴,在它徹底冷卻把火苗再度煽旺。現下給人難堪的是他自己。
阿部不自覺在句子裏加入「現在的」這突兀的詞,整段話有哪兒不對勁。喔是了,刻意強調「現在」,是想和哪個時代相比較呢。榛名擰了下嘴唇,又邁步往前走。
原本踩著榛名影子的阿部的腳頓失倚靠,裸於地面。酒味像他的足跡被灑在他走過的路上,首當其衝阿部滿臉都是他飲後的證據。阿部試著在那當中篩出榛名本身的氣味。
沒有月亮,蓬鬆的星星之間哪裡也沒有月亮。影子的位置隨著兩人與路燈的相對遠近移動。榛名單手插腰,酒臭和酒話一齊拋來。
「我是無所謂;但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又不認識他們,這樣和一個外人訴苦不會很無聊嗎?」
阿部轉頭看向河水,柔和的水面吞吐溫厚的流動聲響,星星的倒影和波浪的反光繾綣成一團,但河依舊以一片黑暗示人,大方說他的光都是他化的妝,一點也不怕真面目給人揭穿。他無聲道:點在我臉上的是綴飾而非偽裝。
「比起我,何不找秋丸去?」至少他還能適時回應你兩句,這點就強過我好些,對你的感想也更容易產生共鳴,和我這告別你生活圈四年餘的臨時戰友貼心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部太過專注於水的誠實(並藉之嘲弄阿部有所隱瞞。雖然水對此也是什麼都沒說,但河面上倒映的自己奇異地被扭曲了,彷彿懲罰),以致沒察覺榛名沒有回答他。良久,榛名啟齒時,阿部竟為從他口中伸出、刺破安靜的聲音嚇了一跳。
「宮下學姊的婚紗很好看。」
花了一點時間阿部才想到要吐槽榛名的回答:「根本牛頭不對馬嘴嘛你。」初中時期的榛名過於寡言,結果沒能發現他講話這麼無厘頭還真可惜。榛名走近柏油路的邊邊,面對河坐下,腳放在草地上繼續說道:「當然比不上她本人漂亮囉。」
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想自言自語的話對著棒球手套也可以啊。阿部乾瞪榛名坐下自己則文風不動,但是榛名向他招手,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結果氣就賭不下去了。
「她選了一套有荷葉邊、裝飾著玫瑰那類花的淡藍色裸肩婚紗。然後……餐點很好吃。不過我不太記得有什麼就是了。照理說應該有敬酒,但是完全不記得宮下學姊有沒有走到桌子旁,也不清楚宴會上玩了些什麼。」
明明是一生一次的重要場合,可是卻忘得一乾二淨,很奇怪吧。榛名苦笑著說。倒是記得晚上跑去哪裏喝酒。
「我好像很難過,說起來這樣也很怪,因為沒想到我竟然喜歡宮下學姊直到那個時候。生活圈女生太少果然不行嗎?」
嗯……。風靜靜地吹著,天很晚了所以即使不強勁也透著相當的寒意。榛名的頭髮被風捉起了一丁點高度。「然後啊我就──跟你提議的一樣──抓秋丸去喝酒了。」
連消沉都會惹人嫉妒,這也真是不可思議了。但是稍加設身處地地想又很合情合理。榛名是對生活攝取得很少的那類人,除了棒球在意的事情很少,注意力能去的標的也不會太多,於是一旦放到心裏的事,就不太會忘記了。
這樣子一旦沈浸到自己的思緒裏時,就很難再出來,思考一下子就碰壁了,對外界的認識與想像因為太單純而不夠可靠。榛名喝著酒,然後哭。跟輸掉比賽時的反應完全不同,很乾脆地就哭了。
秋丸在一旁看著,評量自己在榛名的腦子裏是被歸在大宗分類「棒球」,還是明明叫做「一般」轄物卻極稀少的一般類。想必宮下是在「一般」類,無論如何都會被榛名一直在意下去;就算去掉含有未來意義的「下去」,就算榛名破天荒地不打球了可能還是會在意宮下。
幹嘛跟著一起糾結啊。就算明知道這樣,秋丸也跟著鬱悶起來。他會關心讓榛名「塞住」的那個東西,但他的關心無法起到預期的作用,而就算因此沮喪榛名並不會公平地反過來關心他;或是即便做了,也不是秋丸要的那個形式。
結果好像秋丸才是任性的傢伙了。因為腦袋已經錯亂掉,通過喉嚨跟嘴巴的話也越來越沒有章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秋丸隱隱約約感覺到完全拿捏失準的理由只不過是那樣而已。
他陪笑拍榛名的背,發覺自己的笑聲也漸漸變得陰沉而零碎。秋丸最後也變成像牆角的花瓶一樣的東西沒有影響力。他的手掌伏貼在榛名的背上,不怎麼精神。
然後,總是如此卑鄙地,揭穿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到寄望能成功過沒有,是賭那微乎其微的機率嗎,還是說利用經過這種過程揭曉答案,前提都是早就絕望了。
「可是榛名啊……我跟你說喔……」秋丸以極其平靜的聲音開始說。
「竟然是這樣欸。很嚇人吧。」
「你說很嚇人但早就料到了吧?」
榛名所說的話虛假到擲出去在水上漂一下就會沉沒了。阿部眼看著石子連一點泡沫都沒吐出來便像被誠實的水一點一滴融化掉,想把它再撈起來但腳卻動不了。已經沉進去無法反射出任何光澤來偽裝成星星了。
「……嗯。」榛名說。
「當下就拒絕他了。想說他在想什麼啊?怎麼可能呢?我很正經地這樣問,結果他當場定格欸。我的回答很奇怪嗎?我又這樣講,然後他竟然發起抖來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說總該安慰他一下,結果他很生硬地跟我說『不,不用了。謝謝你。現在不要管我。』就走了。
當時覺得真是莫名其妙可是之後我有反省。那樣講好像真的很過份。可是太遲了,我跟秋丸已經四個月沒講話了喔。
那時我有說我還是很重視秋丸這個朋友,可是他卻說『你有沒有搞錯啊?你剛剛甩了我耶?』」
榛名沒接受秋丸是——天大好消息,但接踵而來,沒接受的理由,唯恐天大噩耗。很普通,毫不稀奇,簡潔明瞭的緣由,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榛名緣著堤沿坐下,並要阿部坐到他旁邊。
「為什麼他不行?」
是不是該剪指甲了,握拳老是咬到肉。阿部插著口袋的手反覆摳弄指甲床的死皮,括出一粒還不會痛的腫塊,身體和外界的透明區隔聚集起來變得濁白。
「因為他是男的呀。這不是很簡單嗎?」
認識秋丸起碼十年了,現在要我把他當作戀愛對象,就是……不來勁吧。你看我跟你告白不會覺得怪怪的嗎?之前相處明明沒那個意思,卻有人突然說「其實從多久多久以前……」榛名死纏著解釋下去,手時而揮舞搭配誇飾或修飾。
這一撥牽動到活的肉,刺痛暫且麻痺阿部的聽覺和語意辨析中心,恨不得索性割斷它。死皮連接活肉的根部由一個小紅點取代,不流淌卻豔如方寫未乾的字。
他說這麼多,是委婉遏阻可能採取行動的阿部,或巧妙歡迎他,抑或沒什麼,純粹發牢騷,他對阿部一片清白。壓根沒覺察阿部的心思,正如阿部忽視筱岡。或許不只是筱岡善於掩飾,更為關鍵是阿部無暇亦無須留意她,他所有欲望都早安排衝刺目標。筱岡的遭遇點滴結成晶,剋緩循環;為疏通並充足血流,心臟更賣力地跳,急切、強勁、沈重在阿部體內紊交。
「怎麼啦盯著我看?」
「大概醉了吧。」阿部聳肩。
「少來你喝的是薑吧。」
劫來榛名手中半空鋁罐,阿部仰臉灌乾:「這就喝酒啦。」
「那順便發個酒瘋吧。」榛名咧嘴。
你是想看我更進一步脫序演出嗎?阿部扯動嘴角但沒鼓臉頰,做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我也喜歡啊。」看上去和阿部尋常的冷笑並無二致。
「喜歡?發酒瘋?」
不是啦,是你。
他和榛名老處在不同頻道,給不出切合對方需求的答覆。榛名從吵鬧的灰白塑膠袋中拎出兩罐啤酒,其一遞向阿部。阿部翻個白眼,拉開掛在榛名手腕的塑膠袋開口,將佔據雙手的兩只空罐扔進去才接下新的啤酒。翹起的死皮擦來擦去,躲在榛名看不見的細節隱隱作痛。
榛名首次循這個方向摸阿部的頭,這一回動作比以往都緻膩而迴旋。嗅得到蒸發後殘留鹽分的味道,他的擁抱力道壓得榛名動彈不得,也碾碎榛名設想如何反應的的途徑。結果他只得像小時候那樣,用單調的手撫弄阿部汗結的頭髮。
「那以後就多來幫我加油吧。」
選手和啦啦隊想必是同一陣線了,可是命運上截然相斜。一寒又一暑轉去了,記憶終究那幾個段落反芻,某一年的夜色和另一年的星象拼裝也不那麼突兀了。單一、無處宣洩的意志先是變細弱,細了變成刁鑽,他想找出原因,破解迷戀,反覆辯證徒淬煉精純。每當以為回到初生的曠野無雨無晴,其實是思慕變得更沉著穩固,冥頑不靈。它切割每一則訊息,意圖分化,無論有機無機都變小變膽怯吧,誰也不准比他不孤獨。
所以選手和啦啦隊想必永不相偕。
不出幾日,西浦嚥下敗仗,是的至少迄今都尚只是西浦資料庫中某組研究標的的一支隊伍獲勝。綿長的哨音衝進阿部腦海,飆行經的炙熱從遠處一路延燒過來燙傷了他。
三星仍然在賽程上,故三橋反過來給叶打氣。他身上的自信和可靠量表與日俱增到常人應有的數值。「明年草皮上見。」
「好。」
明明都是跨校關係,三橋和叶與自己和榛名——不,只是自己對榛名——怎麼會一組發展成健康的戰友情誼另一組卻演變出進退維谷的情節呢。
「咦,就算『一起加油吧』還不是得爭你死我活。」
之前只有在抽籤日那類的才會見到榛名穿制服的。領帶蠻好看的啦。
那麼,他的賽程是真的永久結束了。
「榛……名學長!」
「怎麼樣,崎玉跟群馬,只有一邊能贏吧!」
「有什麼關係啊!比賽也很開心啊。」
「說的也是兩個投手本來就不可能同一隊。」
(其實可以啦。只是改爭王牌。)阿部暗自吐槽,這一戰落敗他反而不那麼激動了。就像是胸中的引擎從實驗室的壓力測試調回尋常狀態。既無風險亦不會有奇蹟。球自高空墜地,既沒被接殺也不可能是全壘打。
隨便什麼比喻都好,因為他跟秋丸不同,(他老早就知道)他沒有勝算,恥辱地完全比賽或延長兩局雖敗猶榮,都一個結局,他老早就清楚得很。就算一起加油還不是爭那容得一人肩寬的生路。
「我都會來看西浦。」榛名放了兩位理當勢不兩立的投手,朝阿部說。噢可是,投捕不就理當唇亡齒寒。
榛名絲毫不芥蒂日前阿部失態,視而不見也好大而化之也好,你是覺得不堪還無妨。他已經習得永遠找得出藉口嫌棄握在手裏的運氣。對球員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手了,不過與球無關吧,阿部單純認定要從牽手開始,所以他確實試了。筱岡的手指骨包著一環柔軟的肉,正巧阿部不吃骨感。能弭平指根的凹槽真的很好,彷彿被填滿了,只不過,筱岡的手在他的生命裏沒有靈魂。
還是說筱岡的靈魂進不到他的生命呢?
還是說他的生命就是要消滅她。
看吧,才不是為了筱岡。阿部真正只是為了他自己。筱岡溫潤的皮膚一丁點都沒能夷緩他的期待,他徹底落空,搗進他腦海的幻象也搗碎了他心房。阿部從高處墮落,縱使筱岡多賣命拉扯,阿部猶然墜落下去,況且從她手中溜走。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給不愛的人罷。
那麼高中不經波瀾收尾,沒有感觸,就都說得通。誰教勝敗皆非榛名的因果了。
所以說,雖然這麼說,對不住水谷,可是筱岡最後能跟三橋在一起實在是太好了。
阿部縱聲發笑,笑聲捲起了漩渦,捲成龍捲風,笑到點燃了一把火從肺葉底部纏燒上來,然後他要吐出火焰,並且在那之前他就會被自己嗆死,噎死,什麼都好,他想死掉。
這種告白果然不會被聽懂,燒灼穿越鼻腔爬進眼窩,一尾躺在柏油路面的魚,無法在空氣中呼吸。榛名的臉孔在擴張的笑靨中扭曲變形,朦朧曖昧面目全非,發著白色光暈就好像散場影院大銀幕顏色。就這一秒,哪怕得窮極一生力氣反過來終結一生。在這裡吻元希。的話。
「——我跟元希已經很久沒聊棒球了。不過我答應過他會一直去看比賽。」
他撫平嘴軋出一道刻薄,看見秋丸不曉得擅自悟出什麼道理而發怔的臉,阿部想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他跟秋丸岔往不同方向,然而想必殊途同歸的。只是秋丸已在這片洪荒中殉身,而阿部得拖著殭屍活動下去。
秋丸漸漸蹙起肩,從沙發上浮凸起來,阿部看著他逐漸激動,幸災和同情同時油然生萌。秋丸鬆弛的表情糾結過來,著緊阿部炫耀權利的宣示皺成憤怒羞赧而後洩氣。脫落。吃吃發笑,遮捂眉眼,任由阿部掃光他的興致,掃蕩的顫抖泌出新水,沿著無人親近的肌膚連綿向下。
「是嗎……這樣啊。」
他癱回沙發墊子,用自己的身體雕陷椅子的原狀。八局上半。奶茶仍舊晾著半杯。秋丸的啼笑皆非和電視揚聲器裏頭磁粉的震盪各竄進阿部無法關閉的耳道,像一對爛耳機,音訊在他腦袋正中攪拌丸結。他蓋上眼皮不再看秋丸。
撒個小謊吧無傷大雅。反正,不管你我都攻不下那城池。虛張聲勢,或好面子,隨你怎麼說,他在內心低迴,阿部所能做來尋自己開心的只存蒐集那些中空的勝利,早就病入膏肓,唯有解放癮頭的瞬間得以醒來。
他沒有跌倒,他是一步一步平穩妥當邁向低處。
「也跟……筱岡拍……一張吧。」
「好啊,我來吧。」
筱岡走來,相機螢幕略為傾向外側,她正打算讓阿部和三橋瞧瞧記憶卡甫吞下的照片。阿部伸手去接;被三橋打斷。他搶先奪來筱岡手中的相機小盒子。
「我……是說,阿部。阿部……和筱岡。」
他拍了下阿部的左上手臂,碎步跑回方才被攝的位置後方,隨手關掉跟阿部合照的預覽圖,切換拍攝模式。他把相機舉到臉前,一副不給阿部斡旋的樣子。
筱岡站在邊上,簇著肩膀,洗舊的襯衫從邊緣和縫線柔柔地泛出陽暉般的黃。別於她身後興高采烈、大喜大悲的拍照和道別,筱岡反倒像起了背景, 一棵正在凋謝的櫻花樹,一葉一瓣卸下在校生身分。
起先他們站得很開像在迎新或聯誼後被主辦方安排大合照那樣遲鈍笨拙,都夠一朵花毫髮無傷飄越兩條手臂之間的間隙。三橋空出一隻手擺了擺,示意他們親近些。阿部抬手摟住她離他較遠的那邊肩膀,筱岡於是如沈睡中被喚醒的作業系統,一陣啓動、運轉的騷動後再度明亮起來。三橋收回手穩好相機,那個形狀古怪的盒子另一側想必也靦腆地滿意得笑了起來。
輕薄的襯衫被氣流吹得鼓了起來,如同所有青春洋溢且生意盎然的時刻,無關成敗,唯有當下。宇宙為這群人律動,搖曳生風。
同筱岡暫且聯合為一的這具軀體發出聲音:謝謝你。這句話沒有被任何噪音打攪,如實清澈地,宛如神所賜予的天籟悠逸從容地傳遞進筱岡耳裡。好似一艘船安妥地停泊在港灣,筱岡一邊由阿部攬著,另一邊倚靠他的軀幹。他轉動手掌包覆的角度,他們不止靜止在這一片刻,還能進展到下一幕,下一章,下一轉環節,下一堵境界。
傍晚的天空仿如垂降著一層紗幕點燈,糊糜的霧柔和了系色,即便落日紅得慘然。水谷把阿部前方座位的椅背像火車座椅那樣翻轉到貼向課桌抽屜的那一側,面向斜斜倚靠窗子下緣牆壁的阿部,阿部面向即將由橙轉紫轉皂的天空,不曉得思索著甚麼,可能只是在休息罷了。天空是非常幼稚的概念,從人非常幼弱的年紀就被指認,並且理所當然地不被描寫,如同空氣總是受人忽略那樣(天空實際上是空氣的邊邊),毫無惡意的跳過。事實上天空的意義是空虛的,距離是無限的,無垠,無涯……先人發明了好多可以偉大也可以荒涼的詞彙。宇宙不是沒有邊界的嗎?或至少「可能」是沒有邊際的。天空有沒有邊際有差嗎?天空不提供人類任何物理、實質的用途,就只是在那裡,成為代代心靈避走悲傷的方向。
秋丸終究沒有繼續打棒球,而是進了唸書取向的學校,在這一點上阿部跟他是同類。當年和他們同期的一批青少棒選手中,崎玉縣榛名、三橋、高瀨與田島等人進了職業界,其他人大多走升學路線,分散到各地大學去。
秋丸是頗出人意料的強捕手,直到三年級始才嶄露頭角,雖然以高中生涯而言已經太遲了,但總算在最後關頭受人矚目,終於沒讓學弟清水搶在他退休前就當上先發捕手。然後,即便如此,跟大多數人一樣,畢業就遠離了青春期賠上了大半時間心血的活動。
交誼室電視正在運動頻道,重播最近的棒球賽。秋丸泡的奶茶才喝不到一半,可能剛來,或是太過專注於節目了。阿部抱著手臂和他隔一個人寬坐下。
那場比賽阿部有去看現場,對之後發展也都大概記得。恐怕一開口就洩漏戰況,所以一言不發。
秋丸靠在沙發上的背有點兒彎。
「你去過這場?」
「啊,嗯。」
「難得什麼都不說。」
要是平常,阿部跟秋丸會玩一些遊戲,比如猜榛名的後續行動。秋丸的支配欲本就不強,再說光靠餘光就能精準辨別榛名(和他的捕手)的策略,所以並不每次都會主動預測;與之相比阿部才真的設身處在揣想榛名。阿部的嘮叨讓他管不住嘴巴,但這回阿部卻全沒開口,顯是刻意住嘴了。
阿部拆開懷著厚片的塑膠袋,花生味道漸漸散開來。榛名有效率地三振第三人。
「……」
嚼。阿部吃麵包的聲響跟播報員的實況混和在一起,秋丸起身將音量稍微調大,順便捧起奶茶喝口奶茶,將杯子抱在胸前往後靠回去。
「……我,」
阿部看向秋丸,咀嚼聲隱約也換了方向,反倒是說話的秋丸依然看著裝載遙遠且過期的榛名的螢幕,彷彿他是向著它發話而非阿部。秋丸的杯子打從阿部進來時便沒在冒煙,這天氣只要咻一下子的時間就能冷卻好多東西。
「在學校裏碰到你的時候,我頭一個念頭是:我也結束了。」
「這一場比賽啊,我本來是要去的,票也買好了;但是臨時覺得不對勁。後來好說歹說才把票給讓了出去,也不是可惜那個錢,只是單純地不想浪費這場比賽、那個觀眾席。」
機器所播放的聲音縱使有起有伏,揚聲器在所吐出的訊號中默默地加入了自己的特徵,使得一切聽起來也是十足地假假的。
「一直都努力地壓制著清水的氣燄,可是到頭來,還是得……」
秋丸眼鏡上本來應該有霧的,早散去了。「到頭來,『榛名贏球』這件事,又回到榛名一個人身上了。雖然說誰都知道不可能一直一起;可是正因為一起過所以更無法置信這件事。」
事到如今還說這能幹嘛,連阿部也快升上二年級了。本以為對榛名可以改觀了,然而結果榛名依兀把棒球看得比什麼都重,而且是無偏頗的,這樣反而令人加倍心寒。沒有被榛名選上,純粹是因為自己沒有選擇棒球,所以無法走在同一條路上。本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大家各自在各自領域努力便罷,可是曾經一同走在棒球的路上的經驗,卻成了最突兀的絆腳石。
因為太在意,結果討厭了起來。
本以為對榛名可以改觀了,可以毫無罣礙地選擇別的東西,結果仍舊選擇了榛名。以當代年輕人來說算是相當早婚吧,宮下跟大河在高中畢業後不久便結婚了。
阿部是經由榛名才在數個月後得知這件事,聽故事的過程中自己確實無法將名字所支撐的形象從腦海召喚回來,所以只是任由文字在視野中漂浮。
隊上可靠的三壘手,與支持著社團精神的經理,青春可愛的高中戀情;以及投手對可愛經理的酸澀單戀。
在旁觀看的秋丸沒道理沒發覺這事。不論最初因為什麼原因聚集在一起,待著的時間久了,而且發展出觸及自我核心的交情的話,一旦經營不濟,變質的風險便會從肉眼觀察不到的隙縫滲透進來。
自己由於恐懼榛名的躁鬱而遠避的那段日子,身不由己待在榛名身邊的人,終於成為榛名生命歷程中閃耀的光點,不時刺鋒芒向秋丸。雖然阿部在榛名的人生中算不上非常明亮,然而由於恰巧坐落在最灰暗的地帶,因此相較於其他事物都還來得更加醒目。
不論榛名灌注在阿部身上的是喜是厭,其強烈程度都讓秋丸莫名地感覺受到威脅。同時,榛名對宮下傻氣而明確的欽慕則以另一種形式壓迫著秋丸。但是在那個時候,秋丸都還沒認真解讀這些情緒,因為日常生活中榛名都是依賴秋丸的。
或許「依賴」這個詞彙並不恰當,因為榛名讓秋丸為自己做的事光靠榛名一個人也都辦得來,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茶水、按摩、寄物之類的。然而正是因為即便如此依然託付給秋丸去做,讓秋丸覺得榛名允許自己融入他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關於投接球。秋丸是榛名投球的練習對象。就算是未曾在球場上接球的秋丸,也能察覺榛名投給自己的跟投給町田的球之間的差異。他也去看過senior時期榛名跟阿部搭檔。
潛意識進行的種種比較告訴秋丸,單討論「捕手」的話,在榛名心中自己的地位最為崇高。當然這些結論都沒有進到秋丸主要思考的層面,而是像閃逝地靈感那樣觸發之後就收藏起來。
透過這層假想的「榛名對我的肯定」進而間接肯定自己的價值,秋丸並不在意是否能在球場上跟榛名搭檔。畢竟那些形式上的事情,都不會影響事實。
再加上他跟榛名的莫名默契是學長也有目共睹的,所以似乎連學長也會私底下鼓勵榛名激起秋丸的鬥志。但秋丸並不覺得鬥志有怎麼重要,還擅自認定自己在社團的前途是讓榛名決定的,他只是按照榛名的任性順勢而行而已。
接著秋丸被逼得正視學弟滿懷野心的窘境,接著以自己的實力站穩先發捕手的位置,接著畢業。
「我猜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吧……」
榛名說他大概是這時候察覺喜歡著自己這件事,不過語氣不太穩當,不曉得是真的不確定所以說不安穩,還是根本一明二白而使這句話本身成了謊言。
秋丸有一搭沒一搭而又避重就輕地說著各種事情,以前發生過的事,以前想過的事,現在正在發生的事,現在沒能發生的事。
有話沒說,而那才是他今夜真正想說的話。他正在揣測適當的縫,能從喉嚨射出毒針,不刺傷自己的口腔,順利飛出去。
最好能射中阿部。
阿部吞下最後一口花生醬厚片,將塑膠袋摺平整才丟向垃圾桶,但平坦的平面無法在空中順遂地前進,而是飄在空氣中之後落到地上。秋丸撿起來好好的丟掉。
阿部高三,也就是榛名畢業後第一年,在最後一屆夏大落敗的午後,風把雨給吹得水平了的不寧靜中,筱岡向阿部告白了。
筱岡原本沒這打算。一片慘寂中,哭號已經平息了,三年、也就是「高中畢生」的宏願,最終沒能實現,結果平淡地就過完了。他們開始聊往事,從入學時細細數過來,一項一項,鉅細靡遺地抵達現在,殆盡了所有潛力。
「如此一來我們也末路窮途了。」阿部望著車窗外面不斷切換的連續景物,筱岡在玻璃上自己倒影的身後,目光指向她自己僵直手臂下的膝蓋。「明明還有好多事還沒完成。」
「嗯啊。」
筱岡跟阿部沒加入懷舊行列,在外圍靜靜聽著隊友此起彼落的「說起來……」「當時……」「後來……」「而且……」「不過……」越接近現在就越不順暢,哽咽,抽氣,但是不再有人有力氣哭了。人們吐出的悲傷聚積在車廂裏越發濃稠,變成一頂面罩,籠住大家的臉,難以呼吸。
阿部暗地裏以為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接下來發生的都一定會是好事。去年夏天,西浦在準決賽擊敗了武藏野第一。
明明贏了,而且還沒贏完,不到可以鬆懈的時候,但阿部卻被囂張的情緒給席捲,沒有辦法不悲傷。他跟榛名賽後在講話,講著講著就哭了,眼淚一顆一顆掉落進手套裏,阿部被接殺。
不是第一次得勝於武藏野,不過,某種層面上,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那天也下著雨。
有別於那天(以及關東大賽的最後一天),今天的雨聲被窗子完善地隔絕在外,雨滴啞然掉落的圖像將氣氛營造得好像只是在準備,準備趕赴某個關鍵時刻,但鹿死誰手尚未有端倪。也許這輛車其實才剛駛離學校而已。
此時雨聲漸響,但跟眼前的滂沱並不匹配,溫潤地窸窸窣窣。
原來是筱岡在說話。
阿部不知道筱岡已經喃喃低語多久了,他很確定筱岡是在向他說話沒錯,既然筱岡依然維持著僵硬的封閉姿勢,對象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或鄰座阿部以外的人;而內容雖然暫時不像有指定聽者,比較傾向筱岡自敘,但(聲調穩定地)自言自語不像筱岡這樣開朗有擔當的女孩會做的事。
因為筱岡低著頭,而阿部平常個性就不熱絡,以致她一直沒有發現阿部其實一直在恍神,而滔滔不絕著她的故事。接著語意陷入短暫的迴圈,似乎預告著接下來將要揭露天大的事,只不過阿部一點頭緒也沒有。
筱岡向阿部告白了,因為,她補充,沒由來地覺得,從今往後有某處將與以往截然不同。她不知道改變將帶來什麼。
的確很感動:原來自己從一年級就被人這樣熱切而珍惜地喜歡,而阿部竟然未曾察覺。換個角度想,或許也是出自筱岡的細膩,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感情藏得滴水不漏。筱岡自白完終於抬起頭來,笑著說,嗯,我說完了。她並未明確地提想要交往,不過情勢依然往交往的方向發展。
秋丸打算說多少?他又是怎麼看阿部的?一時之間,阿部對秋丸的叨絮莫名地厭煩起來,因為他跟秋丸其實處在迥然不同的狀況裏。他握有的籌碼比秋丸多太多,甚至到了足以勝之不武的地步,但是秋丸並不知曉,還以為阿部跟他是同病相憐。
阿部又該對秋丸說多少?他無意間且必然地得知了秋丸極有可能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他該隱瞞這點嗎?假如讓秋丸發覺自己其實知道,該怎麼辦?假如不小心說溜嘴該怎麼辦?
筱岡回答「咦?我跟阿部不是情侶喔」的眼神跟語氣都很自然,相較之下一副凶神惡煞的水谷才是使氣氛尷尬的元兇。
升級後阿部繼續和水谷同班,筱岡則分去別的班級。筱岡和阿部兩個人知道彼此其實沒在交往,不過外人看來卻很像那樣子。筱岡跟阿部走近了。首當其衝的是水谷,首先他跟阿部相處的時間被壓縮了,其次他也目擊到教室來找阿部的筱岡。
社團活動大體上算結束了,出不出席都無妨;與此相對反而更加頻繁待在一起的筱岡跟阿部便意外地不自然了。
留意筱岡的日子裏,水谷經常隨著筱岡的視線去觀看世界,然後他發覺,最常看見的是阿部隆也的身影。臉也好後頸也好,阿部隆也。
高中生涯賽事拉下終幕後,水谷有了新的發現,那就是筱岡視界裏的阿部正面迎接她的比例變高了。結束社團活動本來是為了應考,那麼在此際談起戀愛的話不覺得搞錯重點了嗎?當水谷如此質問阿部時,阿部反問「你在講什麼啊?」
「我在講什麼……我在講筱岡啊!」
「……我說你哪裡誤會了吧。」
「什麼誤會,你們分明在交往,你居然否認,你在玩弄她嗎!」
「所以我說你誤會了啊。」
水谷揍了阿部一拳,反正不打球了,受不受傷都無所謂;何況自從升上二年級、有學弟慕名加入西浦硬式棒球社後,避免受傷早就不再是西浦隊員的「天責」了。
「你不是人。」
水谷說。
沒有人親耳聽見筱岡向阿部告白,人們只是觀察到筱岡跟阿部變親密了,並歸納出他們在交往的結論,然而事實上不是這樣的。阿部回應了筱岡對他的「好」不過跳過「喜歡」,才是真相。
水谷以為阿部是答應跟筱岡在一起,卻對外宣傳不是,盛怒之下直接去問筱岡,想說順便戳破阿部的面具。一年級開始就自我中心,雖然很有擔當個性卻稱不上好傢伙,如今終於把差勁的那面露出來了。
水谷也不想相信。
所以當筱岡和阿部口徑一致時,水谷偷偷地鬆了口氣。
「阿部他……我覺得,就算交往,也只是因為我喜歡他,而不是我們互相喜歡,所以,所以……」
筱岡說話時用力揉著自己的手指,停頓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水谷和她隔著好幾張課桌,空蕩的教室比平常更寬敞,筱岡的聲音在牆壁之間來回彈跳膨脹劇烈,把水谷的兩片耳朵都塞滿了。
所以還是算了。
水谷望著筱岡,心裏想,就算能跟筱岡交往,也只是因為他喜歡她,而不是他們互相喜歡,所以還是算了。
「雖然不知道阿部喜歡的人是誰,不過,總覺得他對我太好了,好到,好到……好像只是很有禮貌的那種好。」
筱岡說。能跟阿部變成好朋友就非常好了。水谷把筱岡說的每句話聽進去,抽換掉名字,越來越不想邁出自己的腳。如果筱岡對阿部的溫柔如此死心塌地,那他怎麼可能還有勝算?
她明明那麼喜歡你,為什麼不跟她試試看。
我不想拿她來試。
可是你卻對她這麼好,這樣她很可憐耶!
不然要對她很差嗎?……再說我也不想可憐她。阿部說(我才沒有資格可憐別人)。
倒是你,不是也很喜歡她嗎?這樣慫恿我好嗎?
只要她能跟她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好了。我希望她幸福。
她從我身上得到的幸福,豈不正好是你的不幸?
(……再說我也……)
可憐並不是這樣評斷的,再說我也。
阿部體認到自己並不真正冀望以西浦先發捕手的身份戰勝武藏野。你死我活並非他想要的,他祈禱的是能跟榛名同時獲得勝利。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乍看之下他掌握藐視榛名的機遇,然而掂掂自己的身影,卻總是不斷回頭看那個亟欲擺脫的對手。
阿部等他追上來,可是他越是賣力,就越把對手拋得更遠。
他跟榛名成為了對立的存在。之前他還沒這麼認真思考過這個情勢,因為下一場比賽還會再來,誰贏了——誰輸了都瑕不掩瑜,下次還能贏回來。下次贏回來就好了。
可這一次,突然地這一次,榛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於是阿部從這盞告終的號誌中窺見,即便有下一次,無論還有多少未來,他都不太可能跟榛名站在同一陣線,只能選擇撂倒他,或是放走他。
他第一次為了當初抉擇抗拒武藏野懊悔。
設若當年的榛名是個好學長,縱使控球差、打擊差、自我設限嚴雜,設若當年榛名是個態度友善的好學長,那麼,阿部的選擇就會不同了。
今天就不會後悔了……「……我一定會追隨你。」
沒想到榛名反駁了他的告解,他說受到阿部提攜的自己走出陰霾以後,到了武藏野,他會跟秋丸搭檔的;又說倘若當年自己脾氣很好,也輪不到阿部跟他搭檔,提出了諸如此類連過去的好的緣份都泯滅的假設。
聽見榛名選用「提攜」這違背輩份的見外詞彙,阿部頓時明白到自己不過是榛名生涯中一段黑暗時代的插曲,自己能夠熠熠生輝說穿了只是由於榛名生命的一陣子跳針。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我倆,不想被棒球的規則分開我跟你。漸漸語無倫次起來,話語被哽咽中斷,他沒辦法阻止自我哭。
他們離開各自隊伍的集散區,到比較遠的地方才開始交談,避免談話內容不經意挫傷士氣。阿部一抹掉眼淚,就流出新的淚水,怎樣也趕不上自己潰堤的速度,榛名一時間不知所措,彷彿燈全熄滅了。
他撇下開關,惺忪的燈具獲准睡回籠覺便毫不客氣地隱聲匿跡。阿部拄著手臂在洗手台前落淚的背影顫抖著。有什麼好哭的,下次再贏回來就好了,榛名是這麼想的,反正我很強,反正我們很強。
又不是你的錯,是前面失分太多,所以你是在哭什麼。
本來是打算粗糙地安慰他兩句,卻被揪住了衣服甩到牆上,喉嚨裏剛成型的句子被遭牆面強吻的左肩揮發了。榛名反擰阿部的手低聲咒他,明顯感覺到膝蓋開始發軟,他想說自己的憤怒已經沖灌進整隻腿了。
榛名往後都沒有遇上能跟阿部解釋那天感受的機會,因為與阿部的談話總是很快就切斷了,而自己畢竟也沒有經常掛念著,或是說不願意掛念著。
所以就算稍有契機,也一不小心就給流掉了。
阿部提在臉前的手放棄揩拭眼淚,而嘴巴釋放的話老實說榛名已經聽不大懂,非常地破碎而且膠黏,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哭,有什麼好哭的,榛名元希他這輩子還有無數次比賽,這只是其中一次而已,而阿部,阿部可是勝方耶。
驀然間阿部捉住了榛名的球衣,他反射地以為自己又要被甩出去而略往後退,但阿部又湊了過來,其實手放得比當時低,只達榛名的腰更高一點。
然後,他把手伸長,環抱住榛名的身體。倘若當年他能更喜歡榛名一點,能不要放棄榛名;倘若能把對榛名的喜歡表達得更完整一點;可是當年他甚至無法更瞭解自己對榛名的喜歡是多麼確切而深邃。
「我希望你贏」榛名依稀聽見類似的句子,可是背被刻得很痛無法專心;棒球在被投出去前也這麼痛嗎?他輕拍阿部的頭說:你不是什麼都不怕的嗎。
可是我希望跟你一起贏。是日,阿部隆也才確認自己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因為太喜歡了,結果變得看不見未來。更何況,他們本來就不可能共有同一個未來。
日後,阿部買票入場看職棒比賽時,把這分認知雕刻得更加精細。正是由於在球場上正面面對榛名元希的權力,正是這失去,使得他的心空了下來能裝進別的事物。他裝進了正確釐清後的自己對榛名的看法。
他連上場比賽的資格都沒有,連讓榛名沮喪的潛力都封印掉,阿部節節退敗,他本來以為的最壞的時刻的後方,是更壞的時刻。
單就這點而言,阿部跟秋丸平分秋色。或許基於這個理由,秋丸將阿部當作能夠分享的對象。但前提是,秋丸認為他們兩人是平等的,平等地無法再和他並肩。
「看見你也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好像和過去碰了一面,把一切都銜接起來,時間繼續流轉。『我畢業了』,不再是謊言,因為我開玩笑的世界,也出現了別的曾經存在於我認真對待的世界裏的人──若非這是另一個玩笑,就是從來都不存在玩笑。」
秋丸和榛名已經許久沒有見面了,未來是否會再見也是未定數。要是沒有人告訴他,那他將永遠不知情。阿部不知道說出來好還是不說好。
此刻秋丸細膩地描繪著榛名隨著棒球離他而去心理感受,但這些都是在指桑罵槐。裹在秋丸對命運的一連串傷感底下的,是他對自己所犯的錯的悔恨。
榛名的身影映在秋丸的鏡片上。
阿部曾經以為他將步上秋丸的後塵。
「──我跟榛名已經──」
幾周前接到榛名來電約吃宵夜,阿部想說吃宵夜不是大學生才吃的嗎你這出社會了吃什麼宵夜職業球員夜半三更可以外出招惹狗仔嗎吃什麼宵夜地赴約。榛名穿著深的暖色系夾克、運動褲跟拖鞋,說想吃路邊攤。阿部突然覺得認真地穿布鞋出門的自己好蠢。
「你不冷嗎?」阿部問。
榛名夾克的拉鍊只拉到胸口,脖子對業已滑入冬天的城市大方敞開,底下穿的衣服竟然裁著大圓領,裸露的肌膚靜靜泛著赤。「欸,啊。忘記拉拉鍊。」
「你白痴啊。」
阿部被自己呼出的白煙遮了下視線,榛名在視野中時隱時見使他對時空的感受變得曖昧,夜色罩上奶暈讓景色看似白天。
運動量銳減後阿部明顯感覺到體能緊跟著驟降,血液循環不如以往迅速,阿部比以前來得怕冷。他總算說服榛名去有暖氣的室內餐館。
榛名的拖鞋達達達地,蓋過了阿部的布鞋腳步聲。他大而化之並且過份坦率的個性一直很困擾阿部,即便到了今天,阿部還是無法隨心所欲地應對;幸好就算阿部一時被激怒,榛名也不會太過追究或愧疚,不若三橋敏感,阿部總是擔心哪時會讓三橋以為自己疏遠了他。
假如與對方站在同一陣線,大部分話題都能很順暢地進行下去,然而今日並非如此,至少對阿部來說,他跟榛名之間有著微妙隔閡。
他決意將隔閡存在於他心頭的「事實」對榛名隱瞞到底,因為榛名總不會有這分感受。
他瞭解到過去榛名令自己感到棘手並非全然出於榛名的蠻橫,也有部份來自自認「必須維護」的責任。從前他必須不讓榛名太討厭他,底線是不能讓榛名討厭他到不願意投球給他;現在依然如此,但事由有點變化。
每每想到這裡,阿部就不願意再鑽研下去。
明明他的意念昭然若揭。
「我想吹吹風的說。」晚風夾雜著水汽而格外寒冷,榛名看上去十分喜歡這個天氣,神色相當愉悅。阿部連同領口拉緊了眉頭。
「但我冷死了。」
食堂菜單上深夜供應的菜色不多,是榛名約阿部出來,但卻不太說話,沉默著解決掉食物。原來榛名依然故我,答應了到室內用餐之後才跑去便利商店買了啤酒說,散步。
「你幹什麼這樣找我碴?」阿部用衣服下擺擦過易開罐頂面後拉開熱薑湯的拉環,方才從保溫玻璃櫃中取出它時微微發燙但現在已經可以直接用手掌握住罐子。榛名走在前頭,仰頭彷彿就喝掉半罐啤酒。
「社團的前輩結婚了。」
榛名停下來,光看背影不曉得他的心情。因為社團前輩成婚羨慕忌妒恨,於是被找來洩忿。阿部簡單整理情況,啜了一口薑湯,希望在它徹底失溫前奪取它的體溫。
「跟另一個前輩……。我一直都喜歡她,不過卻等不到他們分手的那天,而且還這麼早就迎接了結局。」
欸,是這樣啊。
學長成婚應當是喜事,對此面露哀色掃人興怎麼想都是榛名腦袋有洞。除非。阿部還沒來得及把但書給想明白──導向有利自己的臆測──榛名就披露了第二個前輩。原來是這樣。
「是喔。」阿部哼一聲。「就算他們分手你也不見得能跟那個學姊在一起吧。」
榛名笑了下,匆匆笑聲中混有鼻音,顯然是默認阿部的嘲諷。
一年級武藏野敗走ARC後,阿部對他收斂了嘴皮子;但這次卻毫不猶豫地把抹滿了鹽的手壓到榛名也不知道癒合了沒的傷口上。而榛名,他輕而弱地覆蓋住阿部的手背,將他的加害按進更深的自己。
這麼輕易又彆腳地認輸真不像你啊。
這麼惡毒地……真不像我啊。
這麼惡毒──與惡劣大相逕庭──地面對榛名,就算回溯到中學時代阿部也找不到深刻的前例。
他以為已經原諒了。
「就算學姊有意好了,你接手豈不是給學長難堪嗎?我就不信現在的你會做這種破壞社團和諧的事。」阿部捉住話的尾巴,在它徹底冷卻把火苗再度煽旺。現下給人難堪的是他自己。
阿部不自覺在句子裏加入「現在的」這突兀的詞,整段話有哪兒不對勁。喔是了,刻意強調「現在」,是想和哪個時代相比較呢。榛名擰了下嘴唇,又邁步往前走。
原本踩著榛名影子的阿部的腳頓失倚靠,裸於地面。酒味像他的足跡被灑在他走過的路上,首當其衝阿部滿臉都是他飲後的證據。阿部試著在那當中篩出榛名本身的氣味。
沒有月亮,蓬鬆的星星之間哪裡也沒有月亮。影子的位置隨著兩人與路燈的相對遠近移動。榛名單手插腰,酒臭和酒話一齊拋來。
「我是無所謂;但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又不認識他們,這樣和一個外人訴苦不會很無聊嗎?」
阿部轉頭看向河水,柔和的水面吞吐溫厚的流動聲響,星星的倒影和波浪的反光繾綣成一團,但河依舊以一片黑暗示人,大方說他的光都是他化的妝,一點也不怕真面目給人揭穿。他無聲道:點在我臉上的是綴飾而非偽裝。
「比起我,何不找秋丸去?」至少他還能適時回應你兩句,這點就強過我好些,對你的感想也更容易產生共鳴,和我這告別你生活圈四年餘的臨時戰友貼心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部太過專注於水的誠實(並藉之嘲弄阿部有所隱瞞。雖然水對此也是什麼都沒說,但河面上倒映的自己奇異地被扭曲了,彷彿懲罰),以致沒察覺榛名沒有回答他。良久,榛名啟齒時,阿部竟為從他口中伸出、刺破安靜的聲音嚇了一跳。
「宮下學姊的婚紗很好看。」
花了一點時間阿部才想到要吐槽榛名的回答:「根本牛頭不對馬嘴嘛你。」初中時期的榛名過於寡言,結果沒能發現他講話這麼無厘頭還真可惜。榛名走近柏油路的邊邊,面對河坐下,腳放在草地上繼續說道:「當然比不上她本人漂亮囉。」
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想自言自語的話對著棒球手套也可以啊。阿部乾瞪榛名坐下自己則文風不動,但是榛名向他招手,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結果氣就賭不下去了。
「她選了一套有荷葉邊、裝飾著玫瑰那類花的淡藍色裸肩婚紗。然後……餐點很好吃。不過我不太記得有什麼就是了。照理說應該有敬酒,但是完全不記得宮下學姊有沒有走到桌子旁,也不清楚宴會上玩了些什麼。」
明明是一生一次的重要場合,可是卻忘得一乾二淨,很奇怪吧。榛名苦笑著說。倒是記得晚上跑去哪裏喝酒。
「我好像很難過,說起來這樣也很怪,因為沒想到我竟然喜歡宮下學姊直到那個時候。生活圈女生太少果然不行嗎?」
嗯……。風靜靜地吹著,天很晚了所以即使不強勁也透著相當的寒意。榛名的頭髮被風捉起了一丁點高度。「然後啊我就──跟你提議的一樣──抓秋丸去喝酒了。」
連消沉都會惹人嫉妒,這也真是不可思議了。但是稍加設身處地地想又很合情合理。榛名是對生活攝取得很少的那類人,除了棒球在意的事情很少,注意力能去的標的也不會太多,於是一旦放到心裏的事,就不太會忘記了。
這樣子一旦沈浸到自己的思緒裏時,就很難再出來,思考一下子就碰壁了,對外界的認識與想像因為太單純而不夠可靠。榛名喝著酒,然後哭。跟輸掉比賽時的反應完全不同,很乾脆地就哭了。
秋丸在一旁看著,評量自己在榛名的腦子裏是被歸在大宗分類「棒球」,還是明明叫做「一般」轄物卻極稀少的一般類。想必宮下是在「一般」類,無論如何都會被榛名一直在意下去;就算去掉含有未來意義的「下去」,就算榛名破天荒地不打球了可能還是會在意宮下。
幹嘛跟著一起糾結啊。就算明知道這樣,秋丸也跟著鬱悶起來。他會關心讓榛名「塞住」的那個東西,但他的關心無法起到預期的作用,而就算因此沮喪榛名並不會公平地反過來關心他;或是即便做了,也不是秋丸要的那個形式。
結果好像秋丸才是任性的傢伙了。因為腦袋已經錯亂掉,通過喉嚨跟嘴巴的話也越來越沒有章法。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才好──秋丸隱隱約約感覺到完全拿捏失準的理由只不過是那樣而已。
他陪笑拍榛名的背,發覺自己的笑聲也漸漸變得陰沉而零碎。秋丸最後也變成像牆角的花瓶一樣的東西沒有影響力。他的手掌伏貼在榛名的背上,不怎麼精神。
然後,總是如此卑鄙地,揭穿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到寄望能成功過沒有,是賭那微乎其微的機率嗎,還是說利用經過這種過程揭曉答案,前提都是早就絕望了。
「可是榛名啊……我跟你說喔……」秋丸以極其平靜的聲音開始說。
「竟然是這樣欸。很嚇人吧。」
「你說很嚇人但早就料到了吧?」
榛名所說的話虛假到擲出去在水上漂一下就會沉沒了。阿部眼看著石子連一點泡沫都沒吐出來便像被誠實的水一點一滴融化掉,想把它再撈起來但腳卻動不了。已經沉進去無法反射出任何光澤來偽裝成星星了。
「……嗯。」榛名說。
「當下就拒絕他了。想說他在想什麼啊?怎麼可能呢?我很正經地這樣問,結果他當場定格欸。我的回答很奇怪嗎?我又這樣講,然後他竟然發起抖來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想說總該安慰他一下,結果他很生硬地跟我說『不,不用了。謝謝你。現在不要管我。』就走了。
當時覺得真是莫名其妙可是之後我有反省。那樣講好像真的很過份。可是太遲了,我跟秋丸已經四個月沒講話了喔。
那時我有說我還是很重視秋丸這個朋友,可是他卻說『你有沒有搞錯啊?你剛剛甩了我耶?』」
榛名沒接受秋丸是——天大好消息,但接踵而來,沒接受的理由,唯恐天大噩耗。很普通,毫不稀奇,簡潔明瞭的緣由,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榛名緣著堤沿坐下,並要阿部坐到他旁邊。
「為什麼他不行?」
是不是該剪指甲了,握拳老是咬到肉。阿部插著口袋的手反覆摳弄指甲床的死皮,括出一粒還不會痛的腫塊,身體和外界的透明區隔聚集起來變得濁白。
「因為他是男的呀。這不是很簡單嗎?」
認識秋丸起碼十年了,現在要我把他當作戀愛對象,就是……不來勁吧。你看我跟你告白不會覺得怪怪的嗎?之前相處明明沒那個意思,卻有人突然說「其實從多久多久以前……」榛名死纏著解釋下去,手時而揮舞搭配誇飾或修飾。
這一撥牽動到活的肉,刺痛暫且麻痺阿部的聽覺和語意辨析中心,恨不得索性割斷它。死皮連接活肉的根部由一個小紅點取代,不流淌卻豔如方寫未乾的字。
他說這麼多,是委婉遏阻可能採取行動的阿部,或巧妙歡迎他,抑或沒什麼,純粹發牢騷,他對阿部一片清白。壓根沒覺察阿部的心思,正如阿部忽視筱岡。或許不只是筱岡善於掩飾,更為關鍵是阿部無暇亦無須留意她,他所有欲望都早安排衝刺目標。筱岡的遭遇點滴結成晶,剋緩循環;為疏通並充足血流,心臟更賣力地跳,急切、強勁、沈重在阿部體內紊交。
「怎麼啦盯著我看?」
「大概醉了吧。」阿部聳肩。
「少來你喝的是薑吧。」
劫來榛名手中半空鋁罐,阿部仰臉灌乾:「這就喝酒啦。」
「那順便發個酒瘋吧。」榛名咧嘴。
你是想看我更進一步脫序演出嗎?阿部扯動嘴角但沒鼓臉頰,做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我也喜歡啊。」看上去和阿部尋常的冷笑並無二致。
「喜歡?發酒瘋?」
不是啦,是你。
他和榛名老處在不同頻道,給不出切合對方需求的答覆。榛名從吵鬧的灰白塑膠袋中拎出兩罐啤酒,其一遞向阿部。阿部翻個白眼,拉開掛在榛名手腕的塑膠袋開口,將佔據雙手的兩只空罐扔進去才接下新的啤酒。翹起的死皮擦來擦去,躲在榛名看不見的細節隱隱作痛。
榛名首次循這個方向摸阿部的頭,這一回動作比以往都緻膩而迴旋。嗅得到蒸發後殘留鹽分的味道,他的擁抱力道壓得榛名動彈不得,也碾碎榛名設想如何反應的的途徑。結果他只得像小時候那樣,用單調的手撫弄阿部汗結的頭髮。
「那以後就多來幫我加油吧。」
選手和啦啦隊想必是同一陣線了,可是命運上截然相斜。一寒又一暑轉去了,記憶終究那幾個段落反芻,某一年的夜色和另一年的星象拼裝也不那麼突兀了。單一、無處宣洩的意志先是變細弱,細了變成刁鑽,他想找出原因,破解迷戀,反覆辯證徒淬煉精純。每當以為回到初生的曠野無雨無晴,其實是思慕變得更沉著穩固,冥頑不靈。它切割每一則訊息,意圖分化,無論有機無機都變小變膽怯吧,誰也不准比他不孤獨。
所以選手和啦啦隊想必永不相偕。
不出幾日,西浦嚥下敗仗,是的至少迄今都尚只是西浦資料庫中某組研究標的的一支隊伍獲勝。綿長的哨音衝進阿部腦海,飆行經的炙熱從遠處一路延燒過來燙傷了他。
三星仍然在賽程上,故三橋反過來給叶打氣。他身上的自信和可靠量表與日俱增到常人應有的數值。「明年草皮上見。」
「好。」
明明都是跨校關係,三橋和叶與自己和榛名——不,只是自己對榛名——怎麼會一組發展成健康的戰友情誼另一組卻演變出進退維谷的情節呢。
「咦,就算『一起加油吧』還不是得爭你死我活。」
之前只有在抽籤日那類的才會見到榛名穿制服的。領帶蠻好看的啦。
那麼,他的賽程是真的永久結束了。
「榛……名學長!」
「怎麼樣,崎玉跟群馬,只有一邊能贏吧!」
「有什麼關係啊!比賽也很開心啊。」
「說的也是兩個投手本來就不可能同一隊。」
(其實可以啦。只是改爭王牌。)阿部暗自吐槽,這一戰落敗他反而不那麼激動了。就像是胸中的引擎從實驗室的壓力測試調回尋常狀態。既無風險亦不會有奇蹟。球自高空墜地,既沒被接殺也不可能是全壘打。
隨便什麼比喻都好,因為他跟秋丸不同,(他老早就知道)他沒有勝算,恥辱地完全比賽或延長兩局雖敗猶榮,都一個結局,他老早就清楚得很。就算一起加油還不是爭那容得一人肩寬的生路。
「我都會來看西浦。」榛名放了兩位理當勢不兩立的投手,朝阿部說。噢可是,投捕不就理當唇亡齒寒。
榛名絲毫不芥蒂日前阿部失態,視而不見也好大而化之也好,你是覺得不堪還無妨。他已經習得永遠找得出藉口嫌棄握在手裏的運氣。對球員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手了,不過與球無關吧,阿部單純認定要從牽手開始,所以他確實試了。筱岡的手指骨包著一環柔軟的肉,正巧阿部不吃骨感。能弭平指根的凹槽真的很好,彷彿被填滿了,只不過,筱岡的手在他的生命裏沒有靈魂。
還是說筱岡的靈魂進不到他的生命呢?
還是說他的生命就是要消滅她。
看吧,才不是為了筱岡。阿部真正只是為了他自己。筱岡溫潤的皮膚一丁點都沒能夷緩他的期待,他徹底落空,搗進他腦海的幻象也搗碎了他心房。阿部從高處墮落,縱使筱岡多賣命拉扯,阿部猶然墜落下去,況且從她手中溜走。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給不愛的人罷。
那麼高中不經波瀾收尾,沒有感觸,就都說得通。誰教勝敗皆非榛名的因果了。
所以說,雖然這麼說,對不住水谷,可是筱岡最後能跟三橋在一起實在是太好了。
阿部縱聲發笑,笑聲捲起了漩渦,捲成龍捲風,笑到點燃了一把火從肺葉底部纏燒上來,然後他要吐出火焰,並且在那之前他就會被自己嗆死,噎死,什麼都好,他想死掉。
這種告白果然不會被聽懂,燒灼穿越鼻腔爬進眼窩,一尾躺在柏油路面的魚,無法在空氣中呼吸。榛名的臉孔在擴張的笑靨中扭曲變形,朦朧曖昧面目全非,發著白色光暈就好像散場影院大銀幕顏色。就這一秒,哪怕得窮極一生力氣反過來終結一生。在這裡吻元希。的話。
「——我跟元希已經很久沒聊棒球了。不過我答應過他會一直去看比賽。」
他撫平嘴軋出一道刻薄,看見秋丸不曉得擅自悟出什麼道理而發怔的臉,阿部想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他跟秋丸岔往不同方向,然而想必殊途同歸的。只是秋丸已在這片洪荒中殉身,而阿部得拖著殭屍活動下去。
秋丸漸漸蹙起肩,從沙發上浮凸起來,阿部看著他逐漸激動,幸災和同情同時油然生萌。秋丸鬆弛的表情糾結過來,著緊阿部炫耀權利的宣示皺成憤怒羞赧而後洩氣。脫落。吃吃發笑,遮捂眉眼,任由阿部掃光他的興致,掃蕩的顫抖泌出新水,沿著無人親近的肌膚連綿向下。
「是嗎……這樣啊。」
他癱回沙發墊子,用自己的身體雕陷椅子的原狀。八局上半。奶茶仍舊晾著半杯。秋丸的啼笑皆非和電視揚聲器裏頭磁粉的震盪各竄進阿部無法關閉的耳道,像一對爛耳機,音訊在他腦袋正中攪拌丸結。他蓋上眼皮不再看秋丸。
撒個小謊吧無傷大雅。反正,不管你我都攻不下那城池。虛張聲勢,或好面子,隨你怎麼說,他在內心低迴,阿部所能做來尋自己開心的只存蒐集那些中空的勝利,早就病入膏肓,唯有解放癮頭的瞬間得以醒來。
他沒有跌倒,他是一步一步平穩妥當邁向低處。
「也跟……筱岡拍……一張吧。」
「好啊,我來吧。」
筱岡走來,相機螢幕略為傾向外側,她正打算讓阿部和三橋瞧瞧記憶卡甫吞下的照片。阿部伸手去接;被三橋打斷。他搶先奪來筱岡手中的相機小盒子。
「我……是說,阿部。阿部……和筱岡。」
他拍了下阿部的左上手臂,碎步跑回方才被攝的位置後方,隨手關掉跟阿部合照的預覽圖,切換拍攝模式。他把相機舉到臉前,一副不給阿部斡旋的樣子。
筱岡站在邊上,簇著肩膀,洗舊的襯衫從邊緣和縫線柔柔地泛出陽暉般的黃。別於她身後興高采烈、大喜大悲的拍照和道別,筱岡反倒像起了背景, 一棵正在凋謝的櫻花樹,一葉一瓣卸下在校生身分。
起先他們站得很開像在迎新或聯誼後被主辦方安排大合照那樣遲鈍笨拙,都夠一朵花毫髮無傷飄越兩條手臂之間的間隙。三橋空出一隻手擺了擺,示意他們親近些。阿部抬手摟住她離他較遠的那邊肩膀,筱岡於是如沈睡中被喚醒的作業系統,一陣啓動、運轉的騷動後再度明亮起來。三橋收回手穩好相機,那個形狀古怪的盒子另一側想必也靦腆地滿意得笑了起來。
輕薄的襯衫被氣流吹得鼓了起來,如同所有青春洋溢且生意盎然的時刻,無關成敗,唯有當下。宇宙為這群人律動,搖曳生風。
同筱岡暫且聯合為一的這具軀體發出聲音:謝謝你。這句話沒有被任何噪音打攪,如實清澈地,宛如神所賜予的天籟悠逸從容地傳遞進筱岡耳裡。好似一艘船安妥地停泊在港灣,筱岡一邊由阿部攬著,另一邊倚靠他的軀幹。他轉動手掌包覆的角度,他們不止靜止在這一片刻,還能進展到下一幕,下一章,下一轉環節,下一堵境界。
傍晚的天空仿如垂降著一層紗幕點燈,糊糜的霧柔和了系色,即便落日紅得慘然。水谷把阿部前方座位的椅背像火車座椅那樣翻轉到貼向課桌抽屜的那一側,面向斜斜倚靠窗子下緣牆壁的阿部,阿部面向即將由橙轉紫轉皂的天空,不曉得思索著甚麼,可能只是在休息罷了。天空是非常幼稚的概念,從人非常幼弱的年紀就被指認,並且理所當然地不被描寫,如同空氣總是受人忽略那樣(天空實際上是空氣的邊邊),毫無惡意的跳過。事實上天空的意義是空虛的,距離是無限的,無垠,無涯……先人發明了好多可以偉大也可以荒涼的詞彙。宇宙不是沒有邊界的嗎?或至少「可能」是沒有邊際的。天空有沒有邊際有差嗎?天空不提供人類任何物理、實質的用途,就只是在那裡,成為代代心靈避走悲傷的方向。
autumn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