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毆
榛名一邊咬手上粉白色的大福,一邊還是問阿部的口味。阿部說紅豆,於是榛名遞出隱約露出草莓丁的已經失去一口體積的大福說:那我跟你換。
「你都吃過了還跟我換?」那我不就平白損失一口嗎,而且你一口又那麼大口。榛名看阿部無動於衷,依然單手捧著自己的大福舉在空中,一副準備好打持久戰的架式。
你明明最討厭打持久戰了。阿部想,倒是很會耍賴。或許可以說本質都是持久戰,但套上不同框架有些會成為榛名的拿手絕活有些則抵死不幹。
拿手絕活者耍賴,抵死不幹者國中棒球。
「給你啦。」
阿部放棄抵抗,因為發現榛名連腳都不動了,如此一來將是他把榛名丟在這裏。雖說一旦自己真的放著他走了過不久他也會自己回家,但怎麼著有些過意不去。倒不是已經習慣跟在榛名身後跑、接他亂投的球,而是如此冀望他「留下來」正視自己的話,似乎另一方面也不好意思扔著他不管。
榛名接過完好的紅豆大福後才將草莓的塞進阿部手中。榛名渾身散發著一種不安定感,彷彿在恐懼有人從他手中奪走什麼,其中最最重要的,就屬他成為職棒選手的未來。
但阿部其實並不認為榛名進入職棒就能真正發光發熱──就使他很強──畢竟棒球不論在國中還是業界,都是團隊運動。
而「合群」這個詞跟榛名元希互斥。
沒錯,是互斥的。心裏一直都有數,只不過沒有直面這事實,使得榛名走下投手板的身影異常鮮艷地印刷在阿部腦中記載「榛名元希」有關記憶的紀錄上,壓制了其他資料的聲勢。
榛名的開朗、嘻笑怒罵在回憶中漸漸黯淡,也不再牢靠,貌似輕輕甩頭就會從腦袋掉出來,而且撿不到。
列車在夕陽的目送下駛向阿部家。他不和榛名在放學後一起走去車站了,就算待在一起也無話可說,就算榛名主動開口他也不知道該應什麼,沒有感想。
同樣的話題白天在教室裏還是跟同學聊過的,然而面對榛名卻,連喉嚨都是暢通的,連能哽住喉頭的話語都沒有。
他不是有失敬的話含著,而是更糟的,更糟更糟的……
不知不覺間變得無法專注在榛名身上,站在他面前時,總是會分心,以致無法對榛名作出有活力的反應;
然而思緒逸散後趕赴的目標,卻又是榛名,或者說還是榛名,記憶裏稍縱即逝地親切的榛名,活潑(包含發怒)的榛名,平凡無異的閑靜日常,有路人的談笑聲,風嘯聲,路人的腳步聲,河水聲,兩人交換無聊言語的談笑聲,兩人不太同步的零落腳步聲。
以前覺得理所當然又有點乏味的索然日常,不知不覺間居然回不去了,變得困難重重。公認很暴躁的榛名,在遭到自己冷落後,可能因為原本就不太想與人交際而完全看不出變化。說不定也沒有察覺和阿部說話的時間減少,而且是銳減了。
對他來說不需要。
和牆壁說話,單純是為了殺時間;只要還有投球的對象,榛名元希,他怎樣都無所謂吧。就算牆壁不再和他聊天,無所謂吧,從來便非牆壁的分內事。
迷失得越來越遠了。
他原本是知道的,他知道榛名不壞,只是任性而已。
他原本只是想說,你用不著那麼害怕,你就算不小心弄掉東西,我也會撿起來,回投給你。
榛名並不是全然沒有朋友,但沒有一個稱得上親密。如果時機剛好的話,他也會和班上同學玩笑幾句,但很快就感到無聊了。
對棒球有興趣的人,都加入了棒球社;沒加入棒球社但有興趣的人,榛名也不會知道他們有興趣。但榛名只對棒球有興趣。
和棒球社的人聊天,榛名自己壓力也很大。他們知道他的脾氣,至少知道他將會怎麼反應,因此不會跟他說太多,對彼此的瞭解都不深,最深刻的,也是榛名周圍不歇息的敵意。怎麼能跟本人聊本人的壓迫感呢。同時榛名的實力壓抑了其他人對他任性的不滿,如此一來榛名連接受欺負的難聽話的機會都完善地杜絕了。
榛名不怕痛,但是害怕痛覺背後代表的意義。他怕受傷。他怕受傷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他對痛很敏感,對強迫也很敏感。
總之他並沒遲鈍到沒留意阿部的態度改變了。
阿部自己恐怕沒有察覺吧?他一直隱約知道阿部很討厭自己,蹲在對面時微微地顫抖,說不定在想,雖然很討厭你,但只要夠格當你的搭檔……只要夠格當你的搭檔。
阿部也只是想上場而已吧。
以前的教練「只是」想贏比賽的那種「只是」。
阿部是唯一會將對榛名的厭煩表露在臉上的人。可能覺得老是被榛名的球砸到所以自己有資格吧。
不過,阿部從沒武斷地拒絕他過。他說要的事,就算阿部一開始不甘願,只要厚臉皮堅持,阿部最後也會讓他去。
有的時候,也會好好地跟他笑鬧在一起。
畢竟阿部應該認知自己討厭榛名吧,所以就算真的有一天打從心底被討厭了,他也不會覺得對待榛名的態度有哪裡反常。
阿部的分心逐漸滲透到跟榛名投捕練習的當下。榛名原本想說,好吧,反正,只要還接得住球就好,其他都隨便。可是今天,阿部回傳的球砸到自己,而且是左臂。
阿部楞了一下,這一瞬間,看上去反而比剛才有精神。他站起來,害怕待會榛名會衝過來揍他,被那隻投得出一百四十公里球速的手掌握拳然後扎實地打。
球「繃」地落到地上,小聲地滾開。榛名也楞在原地,隨後走向休息室。比起報復阿部,更重要的是立馬去保養手。
本來至少還有一個人努力維繫的「現在」,如今終於被破解了。
過去曾經有在運動場上直接打起來的經驗,詳細的過程忘記了。榛名怒氣沖沖地衝過來,一腳踹向阿部沒有護具的大腿,無預警被球鞋踢到非常痛,阿部想站起來反擊,反而又撞上榛名的鞋子。阿部向後跌坐到地上,很快又彈起來回敬榛名一拳。
然而今天並沒有,榛名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真的很痛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不管有沒有榛名的驕縱和過度警戒,都非得正式地向他道歉不可。阿部加速換好衣服之後,追上已經背著書包往校門走去的榛名。
「元希學長。」
榛名回頭看了他,表情跟平時沒兩樣地乖戾,宛如用眼神在攻擊他。「剛才……很抱歉,我晃神了。真的很對不起。」
剛剛才消掉的氣,這時又復燃起來。原來連跟我打球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嗎?雖然總是把你弄得傷痕累累,但為了盡量不讓你受傷,我也很努力了;雖然控球很差、進步的幅度很小,但確實在改善著。為了讓你能安全地接我的球,而付出的我,屏氣凝神投出的不盡完善的每一球的我……
面對我的時候,原來你是在晃神的嗎?
榛名掄起的拳頭往阿部右臉飛奔而去,把阿部擊退兩三步,不可置信地撫著自己的臉頰。
「接我的球你也敢分心!」
明明懷抱著內疚來向榛名致歉,卻不明就裡地挨打,阿部突然覺得很不值,何必專程向這種人道歉?在榛名大吼的同時,阿部也一拳毆往榛名,只是技術性地避開了左手;這時候榛名的話才傳進他耳中。
「你又有哪次專心打球了!」
他吼回去,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榛名不再說話,而是丟掉書包往他撲過來,將阿部撂倒。失足時阿部反射性抓住眼前的物體,結果兩個人都跌倒在地上。榛名怕膝蓋著地又會受傷,但也不想用手臂支撐身體,打架這種事怎麼做都引導向受傷,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不要再打了;
但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對他人拳腳相向。
說話沒用。
拒絕沒用,跟教練怎麼說都沒用……就是非我上場不可。
榛名捉住阿部的肩膀,徹底將阿部當成肉墊,讓阿部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衝擊地面,才將自己的膝蓋放到地上。阿部伸手推榛名左邊肋骨,企圖以榛名的左臂為軸心將自己翻轉到上方。但在他成功之前,榛名再度奮力揍了他一拳。
「──啊!」
阿部以失常的音量尖叫。
阿部的手收了回去,忽視榛名的攻擊,自個弓起背來。
打到舊傷了。
明明不想……再受傷了。
不管是我,或是任何人。
榛名一回神,阿部已經側身在地上快縮成一個圈。他起身跪到阿部畫成弧形的手腳內側,語氣包裏包含著前所未見地驚慌,試著想瞭解阿部的傷勢:
「隆也……欸你沒……」
「別碰我!」
莫名其妙打人、莫名其妙不打球……莫名其妙。你還想怎麼樣,打人之後又這樣關心別人;我來跟你對不起,但我可不是蓄意的,哪像你……
阿部止不住地感到身心俱疲。
被阿部拍掉的手相較於平常格外軟弱,但湮沒於阿部發疼的舊傷,這一次他真的什麼也什麼也沒有覺察。
「你都吃過了還跟我換?」那我不就平白損失一口嗎,而且你一口又那麼大口。榛名看阿部無動於衷,依然單手捧著自己的大福舉在空中,一副準備好打持久戰的架式。
你明明最討厭打持久戰了。阿部想,倒是很會耍賴。或許可以說本質都是持久戰,但套上不同框架有些會成為榛名的拿手絕活有些則抵死不幹。
拿手絕活者耍賴,抵死不幹者國中棒球。
「給你啦。」
阿部放棄抵抗,因為發現榛名連腳都不動了,如此一來將是他把榛名丟在這裏。雖說一旦自己真的放著他走了過不久他也會自己回家,但怎麼著有些過意不去。倒不是已經習慣跟在榛名身後跑、接他亂投的球,而是如此冀望他「留下來」正視自己的話,似乎另一方面也不好意思扔著他不管。
榛名接過完好的紅豆大福後才將草莓的塞進阿部手中。榛名渾身散發著一種不安定感,彷彿在恐懼有人從他手中奪走什麼,其中最最重要的,就屬他成為職棒選手的未來。
但阿部其實並不認為榛名進入職棒就能真正發光發熱──就使他很強──畢竟棒球不論在國中還是業界,都是團隊運動。
而「合群」這個詞跟榛名元希互斥。
沒錯,是互斥的。心裏一直都有數,只不過沒有直面這事實,使得榛名走下投手板的身影異常鮮艷地印刷在阿部腦中記載「榛名元希」有關記憶的紀錄上,壓制了其他資料的聲勢。
榛名的開朗、嘻笑怒罵在回憶中漸漸黯淡,也不再牢靠,貌似輕輕甩頭就會從腦袋掉出來,而且撿不到。
列車在夕陽的目送下駛向阿部家。他不和榛名在放學後一起走去車站了,就算待在一起也無話可說,就算榛名主動開口他也不知道該應什麼,沒有感想。
同樣的話題白天在教室裏還是跟同學聊過的,然而面對榛名卻,連喉嚨都是暢通的,連能哽住喉頭的話語都沒有。
他不是有失敬的話含著,而是更糟的,更糟更糟的……
不知不覺間變得無法專注在榛名身上,站在他面前時,總是會分心,以致無法對榛名作出有活力的反應;
然而思緒逸散後趕赴的目標,卻又是榛名,或者說還是榛名,記憶裏稍縱即逝地親切的榛名,活潑(包含發怒)的榛名,平凡無異的閑靜日常,有路人的談笑聲,風嘯聲,路人的腳步聲,河水聲,兩人交換無聊言語的談笑聲,兩人不太同步的零落腳步聲。
以前覺得理所當然又有點乏味的索然日常,不知不覺間居然回不去了,變得困難重重。公認很暴躁的榛名,在遭到自己冷落後,可能因為原本就不太想與人交際而完全看不出變化。說不定也沒有察覺和阿部說話的時間減少,而且是銳減了。
對他來說不需要。
和牆壁說話,單純是為了殺時間;只要還有投球的對象,榛名元希,他怎樣都無所謂吧。就算牆壁不再和他聊天,無所謂吧,從來便非牆壁的分內事。
迷失得越來越遠了。
他原本是知道的,他知道榛名不壞,只是任性而已。
他原本只是想說,你用不著那麼害怕,你就算不小心弄掉東西,我也會撿起來,回投給你。
榛名並不是全然沒有朋友,但沒有一個稱得上親密。如果時機剛好的話,他也會和班上同學玩笑幾句,但很快就感到無聊了。
對棒球有興趣的人,都加入了棒球社;沒加入棒球社但有興趣的人,榛名也不會知道他們有興趣。但榛名只對棒球有興趣。
和棒球社的人聊天,榛名自己壓力也很大。他們知道他的脾氣,至少知道他將會怎麼反應,因此不會跟他說太多,對彼此的瞭解都不深,最深刻的,也是榛名周圍不歇息的敵意。怎麼能跟本人聊本人的壓迫感呢。同時榛名的實力壓抑了其他人對他任性的不滿,如此一來榛名連接受欺負的難聽話的機會都完善地杜絕了。
榛名不怕痛,但是害怕痛覺背後代表的意義。他怕受傷。他怕受傷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他對痛很敏感,對強迫也很敏感。
總之他並沒遲鈍到沒留意阿部的態度改變了。
阿部自己恐怕沒有察覺吧?他一直隱約知道阿部很討厭自己,蹲在對面時微微地顫抖,說不定在想,雖然很討厭你,但只要夠格當你的搭檔……只要夠格當你的搭檔。
阿部也只是想上場而已吧。
以前的教練「只是」想贏比賽的那種「只是」。
阿部是唯一會將對榛名的厭煩表露在臉上的人。可能覺得老是被榛名的球砸到所以自己有資格吧。
不過,阿部從沒武斷地拒絕他過。他說要的事,就算阿部一開始不甘願,只要厚臉皮堅持,阿部最後也會讓他去。
有的時候,也會好好地跟他笑鬧在一起。
畢竟阿部應該認知自己討厭榛名吧,所以就算真的有一天打從心底被討厭了,他也不會覺得對待榛名的態度有哪裡反常。
阿部的分心逐漸滲透到跟榛名投捕練習的當下。榛名原本想說,好吧,反正,只要還接得住球就好,其他都隨便。可是今天,阿部回傳的球砸到自己,而且是左臂。
阿部楞了一下,這一瞬間,看上去反而比剛才有精神。他站起來,害怕待會榛名會衝過來揍他,被那隻投得出一百四十公里球速的手掌握拳然後扎實地打。
球「繃」地落到地上,小聲地滾開。榛名也楞在原地,隨後走向休息室。比起報復阿部,更重要的是立馬去保養手。
本來至少還有一個人努力維繫的「現在」,如今終於被破解了。
過去曾經有在運動場上直接打起來的經驗,詳細的過程忘記了。榛名怒氣沖沖地衝過來,一腳踹向阿部沒有護具的大腿,無預警被球鞋踢到非常痛,阿部想站起來反擊,反而又撞上榛名的鞋子。阿部向後跌坐到地上,很快又彈起來回敬榛名一拳。
然而今天並沒有,榛名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真的很痛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不管有沒有榛名的驕縱和過度警戒,都非得正式地向他道歉不可。阿部加速換好衣服之後,追上已經背著書包往校門走去的榛名。
「元希學長。」
榛名回頭看了他,表情跟平時沒兩樣地乖戾,宛如用眼神在攻擊他。「剛才……很抱歉,我晃神了。真的很對不起。」
剛剛才消掉的氣,這時又復燃起來。原來連跟我打球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嗎?雖然總是把你弄得傷痕累累,但為了盡量不讓你受傷,我也很努力了;雖然控球很差、進步的幅度很小,但確實在改善著。為了讓你能安全地接我的球,而付出的我,屏氣凝神投出的不盡完善的每一球的我……
面對我的時候,原來你是在晃神的嗎?
榛名掄起的拳頭往阿部右臉飛奔而去,把阿部擊退兩三步,不可置信地撫著自己的臉頰。
「接我的球你也敢分心!」
明明懷抱著內疚來向榛名致歉,卻不明就裡地挨打,阿部突然覺得很不值,何必專程向這種人道歉?在榛名大吼的同時,阿部也一拳毆往榛名,只是技術性地避開了左手;這時候榛名的話才傳進他耳中。
「你又有哪次專心打球了!」
他吼回去,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榛名不再說話,而是丟掉書包往他撲過來,將阿部撂倒。失足時阿部反射性抓住眼前的物體,結果兩個人都跌倒在地上。榛名怕膝蓋著地又會受傷,但也不想用手臂支撐身體,打架這種事怎麼做都引導向受傷,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不要再打了;
但是卻無法阻止自己對他人拳腳相向。
說話沒用。
拒絕沒用,跟教練怎麼說都沒用……就是非我上場不可。
榛名捉住阿部的肩膀,徹底將阿部當成肉墊,讓阿部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衝擊地面,才將自己的膝蓋放到地上。阿部伸手推榛名左邊肋骨,企圖以榛名的左臂為軸心將自己翻轉到上方。但在他成功之前,榛名再度奮力揍了他一拳。
「──啊!」
阿部以失常的音量尖叫。
阿部的手收了回去,忽視榛名的攻擊,自個弓起背來。
打到舊傷了。
明明不想……再受傷了。
不管是我,或是任何人。
榛名一回神,阿部已經側身在地上快縮成一個圈。他起身跪到阿部畫成弧形的手腳內側,語氣包裏包含著前所未見地驚慌,試著想瞭解阿部的傷勢:
「隆也……欸你沒……」
「別碰我!」
莫名其妙打人、莫名其妙不打球……莫名其妙。你還想怎麼樣,打人之後又這樣關心別人;我來跟你對不起,但我可不是蓄意的,哪像你……
阿部止不住地感到身心俱疲。
被阿部拍掉的手相較於平常格外軟弱,但湮沒於阿部發疼的舊傷,這一次他真的什麼也什麼也沒有覺察。
summer '12